奉皇遗事续编(92)

2025-12-25

  扫兴者,另有其人。

  酒过三巡,众臣便一齐起身,举杯为帝后太子祝颂。在所有人重新落座后,仍有一人立在殿中。

  身穿深绿官服,面容英俊,正是新任户部员外郎,新科探花出身。

  萧恒看清是谁,和声问:“汤卿有事启奏?”

  汤惠峦捧衣跪倒,向萧恒叩首,“臣万死,越级举发大员矫借天威、纵容子弟,在地方侵占田地,收受贿赂竟有二十万两之多。新年新象,旧恶需除,请陛下降旨,严查此案!”

  席间一时俱寂,只响起萧恒的声音:“你所说之人,是谁?”

  “是百官之首,当今国舅。”汤惠峦俯身叩首。

  “中书令杨峥。”

  杨峥之名一出,全场哗然。

  杨峥除皇亲国戚这一层身份外,还是皇帝腹心和变法拥趸,当朝最位高权重的帝党。现如今,正代天巡狩,料理各州官员贪贿案。

  汤惠峦今日惊天一告,足以颠覆整个朝局。

  鸦雀无声中,杨皇后从座中站起。她蛾眉舒展,脸颊无波,向萧恒欠身,平静道:“后宫不得干政,妾先行告退。”

  萧恒亦未作色,颔首应允。

  皇后在宫人簇拥下施施然离席而去,殿中气氛更冷一重。萧恒停杯的声音在寂静中无比清晰,他看向昨日才赶回京城、位列座首的杨峥,“中书令,你有什么话说?”

  杨峥起身出列,向萧恒拜道:“既然同僚举发,请陛下依照大梁律法暂停臣职,命三司介入调查。只是地方查贪正到要紧关头,臣请陛下立即择选良臣,与臣交接事务。”

  萧恒思索片刻,突然问:“王府众女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主审崔鲲当即出席,拱手道:“时至腊月,已捣毁窝点十余处,解救妇女二百余名。臣近日查清,拐贩妇女者并非南秦中人,应当处身军中。”

  萧恒气息一凛。

  果然。

  崔卿继续道:“此人手眼通天,且与贪污之案干系甚深。臣已写好奏折,准备开年后上呈陛下。”

  “崔卿,只怕要你能者多劳了。”萧恒道,“传旨,授崔鲲黜陟大使一职,赐节钺,左卫翼护,代天巡狩。”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巡狩之权何其之重,皇帝执政近二十年,能够代天巡视者只有两人。

  昔日之李寒,今日之杨峥。

  而如今,崔鲲入仕不过一载,区区员外郎之身,竟获如此殊荣。黜陟使大权之下,她虽在中枢之外,权却直接凌于众人之上,俨然成为当朝最年轻的“相公”。

  群臣自然不满,但抢在他们开口进谏前,萧恒便借口头痛散了宫宴。他前脚走,萧玠便见崔鲲起身,由秋童领了出去。

  只怕这个年夜,萧恒过不清净。

  萧恒一去,面对众臣萧玠仍有些心悸,也起身离席。沈娑婆在旁搀扶他,由他握紧自己的手,问:“殿下是回去,还是去东宫?”

  萧玠没有回答。他仰起脸,轻声道:“烟花。”

  沈娑婆听到烟花嗖然腾空后,砰然绽放的声音。他随之抬头,见那朵金花怒放至极,转瞬后,在空中也像在萧玠脸边凋零,似一朵芍药在鬓,粉褪花残。

  皇帝太子离席后,众臣也依制出宫。脚步声逐渐纷乱,沈娑婆怕萧玠担受不住,要扶他回去。

  萧玠一动不动。

  沈娑婆冲他面朝的方向望去,在无数官袍间,看到虞闻道瘦到脱相的面容。

  他脸颊凹陷,神情如痴,和从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他站在红墙根底,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去。

  虞闻道缩在人群后,向这边望了许久,低下了头。

  沈娑婆感到,靠在他手臂之中太子,在一夜平静之后,突然发病似的微微颤抖。

 

 

第59章 

  回到东宫时,萧玠汗水已经将里衣湿透,声音几乎从齿关里挤出来:“不要惊动陛下。”

  沈娑婆没有违逆他,也没叫任何人上前。他点亮整间阁子,又键好门窗,自己挽袖接盆,拿热帕子替萧玠擦洗手脸。

  萧玠伏在案上,鼻中一股一股地出气,突然抱住沈娑婆替他擦脸的手,把脸埋在帕中。

  他动作掀得烛火一跳。沈娑婆叹口气,腾出一只手,缓缓抚摸他的后背。

  许久,萧玠才拿下帕子,喃喃道:“他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沈娑婆默然。

  “你知道是不是?”萧玠抓紧他的手,“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瞒我……你们不能瞒我呀!这件事因我而起,这也是我的事!”

  沈娑婆安抚道:“殿下这一段时间才见好些,臣本想开年之后,慢慢告诉殿下。”

  他握着萧玠的手,缓缓说道:“出事之后,嘉国公便将世子关了宗祠,也动了板子,若非尉迟将军领了圣旨赶去,世子那双腿怕要废了。嘉国公便不好再惩处,将世子送去京郊一处庄子养病。直到临近冬至,世子才赶回来。”

  冬至大如年,当朝常于冬至日赐宴百官,以睦君臣。

  他究竟为什么回来,所有人心知肚明。

  萧玠问:“军械监造呢,陛下没有给他授官吗?”

  沈娑婆道:“世子请辞了。”

  他心气废了。

  萧玠斜歪在案上,两只手盖着脸,像下了什么决心,说:“我得见他一面。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沈娑婆眉头未展,还是摇头,“不行。”

  “他会死的!”

  “殿下,”沈娑婆缓声道,“你现在受不得直面世子的刺激。”

  萧玠拉着他的手,急切道:“我已经好了。我可以自己出门,今天出席宫宴也没有什么错处,我现在……”

  沈娑婆打断:“有一件事,臣和殿下一直避而不谈。”

  一切痛苦、一切罪孽的肇始之地。

  迷乱的、不堪的、为人笑柄的——

  那个夜晚。

  沈娑婆注视下,所有声音在萧玠口中戛然而止。

  好一会,他才断断续续道:“我……我可以,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谈这件事……我们总要谈这件事。”

  沈娑婆说:“谈论并不够。”

  “殿下记得第二次要听《牡丹亭》时,臣做了什么吗?”

  “你……握了我的手。”

  “是,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件事,臣会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像那一次、像之前让殿下回忆文正公之死一样,殿下必须身临其境。”沈娑婆语意隐晦,“到时候,臣不只会以下犯上,甚至罪当斩首。”

  萧玠一时不语。

  灯火下,他伶仃的影子闪烁,像一片薄薄的纸人颤抖。

  沈娑婆没有催促。这件事,必须萧玠自己做决定。

  终于,萧玠抬起脸,脸白如纸。

  他紧抿的嘴唇线条间,挤出短短一个字:

  “好。”

  ***

  得到答案后,我默然片刻,对萧玠说:“这一次,臣需要在殿下的卧室。”

  我需要在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触碰他更加私密的感情。这对他来说,更容易放开,也更安全。

  萧玠仍从案边坐着,面无血色地,像株无所依附的女萝。片刻后,他撑案起身,牵住我的手。

  这是他过度紧张的习惯。

  萧玠没做决定前时常退缩,但决定做下,千难万险也不会回头。他的汗意已经濡湿我的掌心,但他仍拉着我,穿过帘子和屏风,往那张架子床前走去。

  我叹道:“殿下可以略吃一些酒水。”

  萧玠像要证明什么,说:“没有大碍的。”

  我领他从床边坐下时,一瞬间他浑身紧绷起来。

  我由他抓紧我的手,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殿下需要告诉我那晚发生了什么。我会根据殿下所述,触碰你的身体。殿下一旦受不住,就立刻叫停。”

  “……一定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