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乔里恩跟着妻子走进她卧室的情形就完全两样。
他看见她坐在梳妆台镜子前面一张椅子上,手蒙着脸。
她的两肩随着呜咽抽搐着。他对她这种自寻痛苦的脾气,始终迷惑不解。他曾经经历过上百次这样的神经;他怎样受得了这些,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他永远信不了这些是神经,而且认为夫妇之间还没有到决裂的地步。
晚上,她准会用两只胳臂抱着他的脖子,说:“唉!乔,我多么使你痛苦啊!”她过去已经这样说过上百次了。
他乘她不见,伸手把剃须刀的盒子藏在口袋里。
“我不能耽在这儿,”他心里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话没有说就离开卧室,回到草地上来。
老乔里恩把好儿抱在腿上;她已经把老乔里恩的表拿到手里;乔儿满脸通红,正在表演他能够竖蜻蜒。小狗伯沙撒竭力挨近吃茶的桌子,眼睛盯着蛋糕。
小乔里恩突然起了恶意,要打断他们的欢乐。
他父亲有什么理由跑来,弄得他妻子这样难堪!事情隔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又来这一着!他应当早就了解到;他应当预先打他们一下招呼;可是哪一个福尔赛家人会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别人难堪呢?他这种想法实在冤枉老乔里恩了。
他厉声对两个孩子说,叫他们进屋子去吃茶点。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有看见父亲这样严声厉色过,所以手搀着手走了,好儿还回头望望。
小乔里恩倒茶。
“我妻子今天不舒服,”他说,可是他满知道自己父亲早明白她突然跑开的原因;看见老头子坐在那里泰然自若,他简直恨他。
“你这个小房子很不错,”老乔里恩带着世故的派头说;“我想你长期租下了吧?”
小乔里恩点点头。
“我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老乔里恩说;“都是些破落户。”
“对了,”小乔里恩回答:“我们就是破落户。”
两个人沉默下来,只听到小狗伯沙撒抓痒的声音。
老乔里恩说得很简单:“小乔,我想我不应当上这儿来的;不过我近来太寂寞了!”
小乔里恩听到这两句话站起来,把手搁在自己父亲的肩头。
隔壁房子里,有人在一架没有调音的钢琴上反复弹奏着《水性杨花》①;小园内暗了下来,阳光现在只齐园子尽处的墙头了;一只猫蜷伏在墙头晒太阳,黄眼睛带着睡意瞧着下面的伯沙撒。远远车马的声音传来一片催眠的嗡嗡声;园子四周的藤萝架把墙外的景色全遮起来,只看见天空、房子和梨树,梨树的高枝仍被日光染成金黄。
父子两个有好半天坐在那里,很少讲话。后来老乔里恩起身走了,也没有提到下次再来的话。
他走时心里很难受。多么糟糕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在斯丹奴普门空着的大房子,那才是一个福尔赛家人配往的地方;大弹子房,大客厅,可是一个星期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进去。
那个女人的一张脸他从前也还喜欢,可是人未免太敏感了;她给小乔的罪可不好受,他知道!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唉!这件事做得多蠢啊!
他向爱基威尔路走去,两边都是一排排小房子,全都向他暗示(当然是错误的,可是一个福尔赛家人的偏见也是不容侵犯的)某种暧昧的往事。
那个狗社会——一群唠叨的丑老太婆和纨袴子弟——当初群起对他的亲骨肉下了裁判!就是一群老太婆!他们竟敢放逐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儿子;而他却能够在他们的身上恢复自己的青春!他把伞柄重重在地上捣一下,好象要捣进那一群人的心里似的。
他使劲地捣着伞柄;然而十五年来,他自己也是追随着社会的一举一动的人——只有在今天才不忠实于它!
他想到琼,和她死去的母亲,和这件事的整个经过,所有的旧恨都引起来。糟糕透了的事情!
他很久才到达斯丹奴普门;天生是那副执拗的脾气,人已经极端疲倦,偏要一路走回家。
他在楼下厕所里洗了手,就走进餐室等开晚饭,这是琼不在家时为①意大利歌剧作家浮尔地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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