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的结尾:布瓦尔和佩居谢放弃了理解世界的愿望,甘愿重返充当代笔的命运,决心献身于在万象图书馆中手抄图书的辛苦工作。是否应该得出结论,认为布瓦尔和佩居谢的经验表明“百科全书”和“虚无”必定混合为一呢?但是,在这两个人物的后面是福楼拜本人,他为了丰富人物每章的奇遇而被迫学习一切学科的知识,以构筑起一座科学大厦,以利这两位小说主人公去拆除、分析。为此目的,他阅读了农学、园艺、化学、解剖学、医学、地质学的教科书。在日期为一八七三年八月的一封信中,他说为了这个目的他已经看了一百九十四本书,而且一直在做笔记;一八七四年六月,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二百九十四;五年以后,他得以向左拉宣称:“阅读已告一段落,小说完成之前,我不再打开其他旧书了。”但是,不久以后,我们在他的书信中便看到他正费劲地研读宗教论著,后来又开始学教育学,这门学问强迫他进入五花八门的知识分支。一八八○年一月,他写道:“为了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你知道我得通读多少本书吗?一千五百多本!”
因此,关于这两位自学成才的代笔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是有衬底的(doublee),即在现实领域中完成的平行的、绝对巨人式的努力。福楼拜亲自把自己改变成为一本宇宙百科全书,以一种绝对不亚于他笔下人物的激情吸收他们欲求掌握的每种知识和他们注定要被排除在外不得进入的一切。他这样长时间地不辞劳苦,难道是要展示他那两个自学成才人物所探索的知识无用吗?“论科学之缺乏方法论”是福楼拜想要给他小说添加的副标题,这见于他一八七九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一封信。或者,是要展示知识的纯粹的虚幻?
一百年后的一位百科全书式作家,莱蒙·凯诺(RaymondQueneau),写了一篇文章维护这两个人物,反驳指责他们愚蠢(他们的过错是偏爱绝对物,不容任何矛盾或疑虑),也为福楼拜辩护,反驳说他是科学的敌人这种简单化的责难。凯诺说:“福楼拜是拥护科学的,正因为科学是引发疑虑、持保留态度、讲求方法、严谨和富有人性的。他十分惧怕教条主义者、形而上学家和哲学家。”
福楼拜的怀疑主义和对千百年来积累的人类知识的无限兴趣正是二十世纪最伟大作家必定宣称为他们所据有的那些品质。不过,我倾向于称他们具有一种积极的怀疑主义,像是一种赌博和冒险,不倦地努力,要在讨论、各种方法和各个层次的意义之间建立起关系来。知识作为一种繁复的现象是一条把所谓的现代主义和被定名为后现代(Postmodern)的主要作品连贯起来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高超于给它贴上的一切标签;我希望这条线索不断展延到未来千秋中去。
我们都记得,许多人称之为是对本世纪文化最完备引论的一部书本身是一部长篇小说,即托马斯·曼(ThomasMann)。如果这样说是不过分的;阿尔卑斯山中疗养院那狭小而封闭的世界是二十世纪思想家必定遵循的全部线索的出发点:今天被讨论的全部主题都已经在那里预告过、评论过了。
从二十世纪伟大小说中很可能浮现出一个关于开放性(open)百科全书的概念,这个形容词肯定是和百科全书(encyclopedia)一词矛盾的;百科全书这个词在语源学上是指一种竭尽世界的知识,将其用一个圈子围起来的尝试。但是,今天,我们所能想到的总体不可能不是潜在的,猜想中的和多层次的。中世纪文学倾向于产生的作品,以具有稳定严谨性的次序和形式来表现人类知识的总体,例如在《神曲》中,多形式的、丰富的语言和对于有系统的、分单元的思想模式的使用汇合为一。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我们最喜爱的现代著作则是各种解释方法、思维模式和表现风格的繁复性汇合和碰撞的结果。即使总体设想有细致周到的安排,但是,重要的不是把作品包容在一个和谐的形体之中,而是这个形体产生的离心力:语言的多元性是不仅仅部分地呈现的真实的保证。二十世纪两位真正注意中世纪的伟大作家托马斯·斯特昂斯·艾略特(T.S.Eliot)和詹姆斯·乔伊斯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都是但丁的研究者,都具有深刻的神学意识(虽然意图很不相同)。艾略特把神学模型分解为轻快的讽刺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魔术。乔伊斯的每种意图都是构建一部可以依据中世纪阐释学解释的系统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画出图表显示出《尤利西斯》(Ulysses)各章与人体器官、各种艺术、色彩、象征之间的对应关系),虽然他的成就,在《尤利西斯》的每一章中,都是一部风格的百科全书,他又把多音韵的繁复性注入《费尼根的苏醒》(FinnegansWake)的表达肌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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