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写出第一本书,就拥有自由──这份自由,写作者毕生只能享用一次。在写作者其实还没有被别人定义的时候,第一本书早就定义了写作者。而这种定义,是写作者可能终其一生都要背负的──面对这份定义,写作者可能会试图加以肯定,或加以延伸,或加以修正,或加以否认……但,写作者永远没办法消灭这个定义本身。
此外:对年纪尚轻就投入写作的人来说,在一次「有好多事想说」(在这里、在许多其它领域,指的都是战争)的经验之后,第一本书立刻成为写作者和经验之间的分隔板。第一本书将写作者和事件接合。第一本书会耗尽记忆的资产。记忆其实是可以变成资产的──如果写作者有耐心保存记忆的话,如果写作者不急于使用记忆、挥霍记忆的话,如果写作者不替储存起来的意象强设一种专断秩序……然而,写作者却强行区隔两种记忆,一边是自己私爱的题裁,另一边则是自己太在乎或太不在乎的材料,并将前者视为盛装文学情绪的容器,而且认定后者是不配描述的无物──也就是说,写作者恃才傲物,建立起另一种扭曲变形的记忆,却将轮廓模糊的既有记忆加以舍弃,也就此丢去重拾记忆的无穷可能……写作者在写作时,对自己的记忆施加了太多暴力──记忆再也无法回复原形了:写作者将自己偏爱的意象使用殆尽,将这些意象过早送进文学课题;写作者是另有一些想要私存的意象,私自盘算将这些意象留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之中使用,孰料这些储藏的意象也会凋萎,全因为它们和记忆力的自然整体割离了,再也不是生猛、流动记忆力的一部分。事物一旦投射进入文学的空间,从此就在文学里永远僵止固定了;文学空间这下也占据了记忆的领域。本来草木得以在记忆的国度里互相滋养,然而文学空间却让记忆的植被为之褪色粉碎。记忆──或者该说是经验吧。所谓经验,就是记忆再加上记忆在人身上留下的伤痛,并且再加上记忆在人身上造成的改变,经验因而让人异于既往。经验,先是文学作品的滋养物(却不只是滋养了文学作品而已),又是写作者的真正财富(也不只是写作者自己的财富),而当经验被形塑为文学作品之后,就衰颓了,以至于亡灭。于是,写作者又沦为人群中最可悲的一种人。
我回首张看,望向那个乍看盈满意象与意义的时节:那场游击战;可抵过好几年时光的那几个月;我甚至可以从那几个月的经历中萃取出脸孔、警示、风景、思绪、情节、字词、情绪,甚至一辈子都萃取不尽。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辽远模糊,只剩书写文字的纸页。纸页上写着寡廉鲜耻的自信心,但我很清楚这份自信纯属伪骗。写妥的纸页已和记忆起了冲突──这份记忆在当年仍是鲜活存在的,踏实的,看来稳定持久的,是一种「经验」──但这些纸页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我在书写过程中毁坏了太多,就算一本写成的书也无法弥补我:如果将那段经验珍藏一生,或许我就可以加以利用,写成我的最后一本书吧。虽然,那段经验只够让我写出自己的第一本书而已。
1964年6月,伊塔罗.卡尔维诺
译注
20.金芝柏(NataliaGinzburg,1916-1991),意大利作家,作品常冷静探讨家庭关系。
21.谟拉维亚(AlbertoMoravia,1907-1990),意大利小说家,以人际疏离等主题著称。
22.费诺里奥(BeppeFenoglio,1922-1963),意大利作家。
阳光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垂直往下照,一直照到小巷尽头,一些拱形建筑使得深蓝色天空看上去像是被分成一段一段的。
阳光垂直往下照,照在墙上杂乱无序的窗户上,照到放在窗台上的锅子里栽着的罗勒和牛至等植物上,照到绳子上晾晒着的内衣和衬裙上,一直照在台阶和卵石铺的路面上,路中间有一道骡子尿排泄沟。
皮恩只要一喊,或是开始唱歌前在小店门槛上鼻子朝天的一喊,或是皮匠彼埃特罗马格罗的手打在他后脑勺之前他发出的一喊,各个窗台上就发出抗议和辱骂的嘈杂声。
“皮恩!这么早你就来折腾我们了!给我们唱一曲,皮恩!倒楣鬼,皮恩,他们把你怎么了?猴相的皮恩!但愿你有一次口干舌燥!你和你的那个偷鸡贼老板!你和你那个献床垫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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