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26)

2025-10-09 评论

    随着他不断往下翻译,用这种奇怪语言写成的故事中某种东西开始活动起来,并贯穿到整个故事之中,压倒了他朗读声音中那种犹豫不决的心请,故事也变得流畅了、透明了、连贯了;乌齐-图齐翻译得非常自如了,犹如鱼儿在水中游泳:他划着手,犹如鱼儿摇晃着鳍;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犹如鱼儿在水中吞水吐气;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书页,仿佛鱼儿观察海底,或者像游人观赏水族馆中鱼儿在灯光照明的鱼缸中游动。
    现在你周围已经没有研究所、书架与教授了,你已经进人故事情节之中:你眼前现在是北方的一片海滩,你看到的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先生。你被那个故事深深地迷住了,以至很晚才发现你身旁的来人。你从眼角里看到柳德米拉,她已坐在一摞对开的书上,也在聚精会神地听讲故事。
    她是刚刚进来的呢,还是一开始就来了?她没有敲门,悄悄进来的?还是她早已在这里,藏在这些书架之间?(伊尔内里奥早就说过,她经常躲到这里来;乌齐-图齐说过,他们到这里来干些不堪启齿的事情。)或许她是个精灵,这位教授施展魔法把她召唤来了?
    乌齐-图齐教授继续朗读,丝毫未因这位新听者的出现而受到干扰,仿佛这位听者一直坐在这里似的。当教授停顿得略长一点,她提了一个问题时,这也未使教授对她的出现感到吃惊。
    “后来呢?”她问道。
    教授突然把书合拢,说道:“没有了,《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到此结束,到此中断。乌科·阿蒂写完他这部小说的开头后,便得了抑郁症,几年之间三次自杀未遂,最后一次才自杀身亡。这个片段收集在他去世后发表的文集中,那里还收集了一些零散的诗、一本日记和一篇论释迦牟尼转世的文章纲要。遗憾的是,未能找到阿蒂打算如何把故事写下去的计划或提要。虽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这篇故事残缺不全,也许正是因为它残缺不全,它才成了辛梅里亚文学最有代表性的篇章,从它表达出来的东西,从它掩盖的东西、回避的东西、缺少的东西、消失……”
    教授的声音仿佛即将消逝。你从把你与他隔开的书架后面探出头,看看他是否还坐在那里,但你已经看不见他了。也许他在那毁灭了他的研究对象的命运支配下,身躯变感越来越细,足以钻进那些充满尘埃的缝隙,现在已经躲进由这些学术著作与各种杂志合订本构成的篱笆中间去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掉进因故事突然终止而造成的深渊之中了。你多么想站在这个深渊的边缘上拉着柳德米拉,或者依附着她的身躯伸出手去搭救教授啊……
    “你们不要问这本小说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从书架之间一个不能确定位置的地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说道。“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教授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滚到书桌下边去了,也许悬到天花板上的吊灯上面了。
    “一切书籍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你们攀援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齐声问道。“在什么地方的彼岸?”
    “书籍仿佛门槛……辛梅里亚的所有作家都跨过了这道门槛……那边是死人的语言,死人的语言是没有词语的,他们如要表达什么事情,只能使用这种没有词语的语言。而辛梅里亚语是活人使用的最后一种语言……是跨越这道门槛时使用的语言!活人来到这个门槛前是为了倾听彼岸的事情……你们听……”
    然而你们两人没有听,你们也消失了,你们紧紧搂抱着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你们对他的回答?难道你们想以此向他证明,活人也有一种没有语词的语言吗?这种语言不能书写,不能录制,不能存储,但是可以感受,一秒一秒地感受。首先是活人身体的没有语词的语言,(难道这就是你们试图引起乌齐-图齐注意的那个前提吗?)然后才是语调,用来书写或用来翻译前面那种语言的语词,最后……
    “辛梅里亚的书都是没有结尾的书……”乌齐-图齐叹息道。“因为它们的下文都在彼岸……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一种无声的语言,这种无声的语言就是我们以为我们现在念的这些书籍的全部语词的起源……”
    “以为……为什么是‘以为’?我喜欢看书,而且是真看……”柳德米拉坚定而激动地说道。她坐在教授对面,身穿浅色衣服,简朴而典雅。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因此她能摆脱这种以自身的毁灭为结局的小说。你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你也需要依靠现实的东西,理解文字上表达出来的东西,驱逐那些仿佛要从你手指缝里溜掉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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