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7)

2025-10-09 评论

    ……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又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够掏出行李袋里的东西——鼓、腌鱼、疣猪牙串成的项链——并且向它们作手势、跳跃、发出诧异或者惊恐的叫声、模仿豺狼吼和猫头鹰叫。
    皇帝有时并不了解故事里每个环节之间的关系;各种物件可能有多种意义:装满矢镞的箭囊可能表示战争即将爆发或者收获丰富的狩猎,也可能是出售兵器的店铺;沙漏可能代表时间消逝或者昔日的时间,又可能是塑造沙漏的地方。
    但是,这个口齿不清的使者所报告的事件或消息,使忽必烈最感兴趣的特色是它们周围的空间,那是由于没有语言而形成的真空。马可-波罗描述的城市有一个好处:你可以在思想上漫游、迷路、停下来享受凉风,然后离开。
    随着时间过去,马可开始用言语代替故事中的物件和手势:最初是感叹语、孤立的名词、生硬的动词,跟着是片语、引伸的评论、明喻和暗喻。这外国人学懂了皇帝的语言,也可以说,皇帝听懂了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反而比不上以前那么愉快了:当然,如果要列举每个省每个城最重要的东西——碑像、市场、服装、花卉树木——语言是很有用的,然而有许多白天和晚上,当波罗讲到这些地方的生活,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又逐渐采用手势、表情和目光。
    这样,以确的语言陈述基本资料之后,他会为每个城市作无声的评论:举起双手、掌心或向前或向后或向两侧,动作或笔直或歪斜、或急速或缓慢。这是一种新的对话:可汗戴满指环的、白皙的手,以庄严的动作回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逐渐达到默契,他们的手也开始采用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之重复或改变说明了心境的变化。新的商品样本继续丰富了物品的语汇,无声评论的内容却趋于封闭、凝滞了。对于再度采用这种方式,双方也少了兴致;他们对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静止的。

    忽必烈汗已经留意到,马可-波罗的城市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只要改变一下组合的元素就可以从一个城转移到另一个城,不必动身旅行。于是,每次在马可描绘一个城市之后,可汗就会在想像中出发,把那城一片一片拆开,又将碎片掉换、移动、颠倒,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起来。
    这时候,马可仍然继续报告他的旅程,可是皇帝没有听进去。
    忽必烈打断他的话:“从现在开始,该由我向你描述城市,而你得告诉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城,它们是不是确实跟我想像的一样。首先,我要讲的是一个有许多阶梯的城,它位于一个半月形的港湾,时常有热风吹过。现在我会列举它的一些奇景:被看作教堂的一个玻璃水槽,市民可以观察燕鱼游泳和跳跃的姿态,藉此占卜休咎;棕榈树用叶子在风里弹奏竖琴;环抱广场的马蹄形大理石桌子,社-着大理石桌布,上面放着大理石制的食物和饮料。”
    “汗王,你有点精神恍惚呢。你刚才打断我的话时候,我讲的正是这个城。”
    “你知道这城?它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地点。我会再讲一次向你描述它的理由:城的组合元素如果缺乏相连的线索、没有内在规律、没有一定比例也没有相互交流,就必须给排除在可以想像的城市之外。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城市也由欲望和恐惧造成。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的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我没有欲望也没有恐惧,”可汗说,“我的梦只由心生,或者是偶然形成。”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造物,可是两者都支不起城墙。你喜欢一个城,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所提示的答案。”“或者在于它迫你回答的问题,像底比斯人的斯芬克斯一样。”
    城市和欲望之五
    从那里出发,六日七夜之后你便会抵达佐贝德,满披月色的白色城市,它的街道纠缠得像一团毛线。传说城是这样建造起来的:一些不同国籍的男子,做了完全相同的一个梦。他们看见一个女子晚上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他们只看见她的背影,披着长头发,裸着身体。他们在梦里追赶她。他们转弯抹角追赶,可是每个人结果都失去她的踪迹。醒过来之后,他们便出发找寻那座城,城没有找到,人却走在一起;他们决定建造梦境里的城。每个人根据自己在梦里的经历铺设街道,在失去女子踪迹的地方,安排有异境的空间和墙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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