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犯了马来狂,我既不左顾右盼,也不东张西望,我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目光是说:别引人注目!克制一点!我知道,她……我该怎么说才好呢?……她要求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检点举止态度……我懂得,如果我现在回家去,明天肯定会受到她的接待,她只希望现在,只希望现在避免受到我的这种引人注目的亲呢态度的威胁,她担心——这担心是多么肴道理啊——由于我的笨拙会闹出一场戏来……您瞧,我什么都明白,我懂得了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的含义,但是……我内心的冲动过于强烈,我非跟她说话不可。于是我摇摇晃晃地向那群人走去,她就站在他们当中闲谈,尽管在场的人我只认得几个,我还是往这个松散的圈子凑过去,只是渴望着听听她说话,可总是那么像条挨了揍的狗似的心惊肉跳地缩着脖子怕见她的目光,这目光有时冷冰冰地从我身上扫过,仿佛我是我挨着的那些布门帘里的一条,或是轻轻流动的空气。可是我站着,渴望着听她跟我说句话,渴望着她能做出一个默契的暗示,我眼睛直愣愣地站在这群闲谈的人们当中,活像一块石头。我那神气想必已经变得够引人注目的了,因为谁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这可笑的模样摆在那儿,她一定受罪死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在那儿站了有多少时间,好像站了一辈子……我没法摆脱这种意志的魔力。恰好是我这股顽固的疯劲使我浑身麻痹……可是她再也受不了啦……她突然以优美绝伦的轻盈姿态转向在场的先生们,说道:‘我有点累了……我想今天早点上床休息……晚安!,……说着她就一点头——这是社交场上少见的——从我身边飘然而去……我眼前还看见她额上那条直竖的皱纹,然后只看见她的背脊,那雪白的、冷漠的、赤裸的背脊。足足过了一秒钟我才理解到她已经走了,今天晚上,这救命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再也不能看见她,再也不能跟她说话了……我还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我这才理解到……于是……于是……
“不过请您等一等……请等一等……否则您无法理解我于的事情的荒唐和愚蠢……我首先得向您描述一下那整个房间……这是政府大厦的宏伟大厅,给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宽大无比的大厅几乎是空荡荡的……男男女女都成双成对地跳舞去了,男人们赌钱去了……只在角落里散立着几小堆人在那儿谈天……所以说大厅是空荡荡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人注目,并且被刺眼的灯光照得一清二楚……她摆动高挑的身躯,迈着缓慢而轻盈的步伐走过这宽敞的大厅,不时用她那难以形容的姿态回答人家的致意。她身上那股优美、冷峻、尊严、安详的神气使我心醉。……我呢,我留在原地,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在我弄明白她已经走了之前,我仿佛瘫了似的,……等我弄明白,她已经走到大厅的那一头,快到门口了……于是……啊,今天回想起来,我还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突然心里一惊,我就跑——您听听:我跑……我不是走,而是穿着咯咯直响的皮鞋,引起很大的回声,跑过大厅去追她……我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我看见众人的目光都不胜惊讶地注视着我……我羞愧得简直可以马上死去……我一面跑,一面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举动的疯狂,可是我已经……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门口追上了她……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像一把灰色的钢刀扎进我的心窝,她气得鼻翼不住地翕动……我刚想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她……她突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清脆响亮,无忧无虑,发自内心,并且大声说道……声音大得大家都能听见……‘啊,大夫,您到现在才想起给我儿子开的药方啊……您们这些搞科学的先生们真是……’几个站在近处的人都好心好意地跟着笑了起来……我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无比巧妙地挽救了这一局面,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伸手到皮夹子里,从处方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方子,她懒洋洋地接了过去,然后……再一次冷冷地微笑致谢……翩然而去……我在最初一秒钟感到心里轻松……我发现,她无比巧妙地弥补了我的疯狂,控制了局势,但是我也立刻明白,对我来说,全部完了,这个女人由于我干了这件发昏的傻事,一定恨我,一定把我恨之人骨……我现在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登门求见,她也会把我像条狗似的撵走。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我注意到,人们都在瞅我……我想必看上去非常奇怪……我走到饮酒的柜台前面,一连灌了三四杯白兰地……这才免于晕倒在地……我的神经再也支持不住,它们好像都扯断了……然后我从一道旁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像个罪犯似的。……不论把世界上哪个王国赏给我,我也不愿意再一次穿过她那刺耳的笑声还在四壁索绕的大厅……我往前走……我已经说不上我往哪儿走……进了几家小酒店,喝得烂醉如泥……就像一个想借酒浇愁的人一样,只求一醉……但是我……并没有完全麻木……她的笑声一直在我耳边,尖利而又凶狠……这笑声,这该死的笑声我怎么也压不下去……后来我又在码头上踯躅了半天……我的手枪留在家里了,要不然我会一枪把我自己打死的。我的脑子里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抽屉左边的木匣子里放着的手枪……我只想着这一件事,我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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