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长政低头沉思起来。长政两鬓又添了不少白发。他已隐约察觉到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了。家康似已下了决心,绝不把秀赖交到三成手中。三成口口声声说为了少君,可眼前的少君只是一个被一群女人包围的孩子,没有任何主张和想法。三成的说辞无非是借口和盾牌。家康连这样一个懵懂孩童都不交给三成,并为此大费周章,将来的风浪可想而知。
浅野长政睁开眼睛,秀赖已让家康端起酒杯,自己则不知所措地察看着母亲的脸色。孩子膝边摆放着的分明是纸玩偶。他定是想问母亲,究竟是该拿起玩偶,还是继续正襟危坐。淀夫人拍了拍打磨得甚是光滑的螺钿扶几,分明是要秀赖坐直身子以显示威严。于是,这个玩偶一样、全身着金丝织花锦缎,却独独被摘去了王冠的孩子,只好不情愿地挺起胸脯。
浅野长政将泪水强咽到肚子里——家康终似要行动了……
西苑独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宁宁,也已获知德川家康来大坂的消息。秀赖若是她亲生儿子,家康自会先到这里来问安。可是,丰臣秀吉曾明确让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为养子,却未让秀赖给宁宁做养子。始时,宁宁还心怀怨恨,如今,这种怨念已离她远去,她已成为大彻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太阁在临终诗中对于梦幻人生的感叹,她如今有了更深的体会。每每回味起这两句诗,她就觉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么不真实。淀夫人、秀赖,以及家臣与武士……所有人都在无尽的梦幻中纠缠,不久却将化为露水消逝,这还不足以令人警醒吗?
偶尔,她也会从京城邀请些得道高僧前来讲经。在曹洞宗弓箴禅师的启示下,高台院似终于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义。
人一旦执著于贪欲,无尽的痛苦必会终生相伴。无论执著之象是城池、金银、领地,还是亲情,均毫无二致。
“世上无难事。生与死,有形与无形,无不是一体。一旦领悟了这些,便足够了。太阁归天前已顿悟,故有此临终诗。”弓箴禅师与临济宗僧人不一样,对高台院的疑惑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耐心给予讲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转瞬即逝,明日眨眼间又成今日,世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铭记世事常变,善恶有报,方能超然于世。因此,人对某一事物执著,便是执著于无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烧掉便成灰烬。它无非是石头、木材、泥土、金银。对它过分执著,便会让它化为灰烬,涂炭几多生灵,让血流成河……实乃愚不可及。”禅师禅语之中已有几分醒世之味。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黄昏时分,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造访西苑。
浅野长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长政脸色非同寻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诧异,但她依然保持镇静。对石田三成的想法与举动,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进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在伏见城理政并不方便。
若是秀吉,无论身在何处,处理政务都如行云流水,可同样的事对于家康却比登天还难。只要大坂城内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时时有卷入派阀争斗之虞。
换作谁都无法治理好天下,不知从何时起,高台院竟生出这种想法。可这次,家康不仅要进驻大坂,还把浅野长政和前田利长看成想谋害他性命的元凶。从长政口中听到这些传言,她简直难以呼吸。
“这当然是有人谗言诽谤。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他们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联络,但又暗中不忘向内府献媚。”长政眼圈发红,哽咽难言,“高台院曾给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阁遗志,辅佐内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将成泡影。”
长政拜访的目的似是想让高台院向家康解释:浅野父子不可能参与阴谋。
高台院闭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静静守候一旁,再无他人。支静的屋子里,屏风上的花鸟图很是华丽,与室内陈设不大协调。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来厌恶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内府怀疑。长政开始时还满不在乎,可后来发现内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满憎怨。您知我的领地在甲斐,距江户不远。一旦招致内府误解,岂不是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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