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辆驶过去的马车中,一位先生打着招呼,并且喊我的名字——显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经历的酣梦的境界,被打断了,我暴躁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尔丰斯,亲密的小学同学,现在是检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这个人,现在第一次有权力来对付你了,只要一了解到你的犯罪行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如果知道了你的行为,他一定会把你从马车里抱出去、从整个温暖的有产者的圈子里拖出去,把你推下铁窗后面昏暗的世界里去蹲上三年五载,使你与那些生活的残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赶到脏污的狱室中去的人为伍。然而,这种恐怖的念头攫住我只一会儿的时间,它使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只一会儿的时间,随后,这个念头又化成了热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耻的骄矜,它正有意地、几乎是嘲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想:你们把我视为同道,微笑着来和我打招呼,如果你们把我看透了,那么,你们甜蜜友好的微笑将会怎样僵在嘴角上啊!
你们将会怎样轻蔑恼怒地用手像弹去污垢一样挥开我的问候啊!然而,在你们放逐我之前,我已经把你们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冲出了你们残冷而干瘪的世界。在你们那个世界里,那架大机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滚动着,并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转着,而我,就曾经是那架大机器中的一个轮子,无声地起著作用。我冲出来了,跌进了我未曾经历过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们中间过的那些庸庸碌碌的岁月相比,我这一个小时过得有生气得多。我再也不属于你们了,再也不算你们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处也罢,低处也罢,反正再也不在你们有产者应酬的那片低洼的海滩上了。凡是人类怀着善心和恶念干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们绝不会知道我走出了多远,绝不会认出我来。世人啊,我的秘密你们知道个什么!
我这衣冠楚楚的绅士,表情冷淡,问候着,答谢着,从马车的队列中驶过时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样才能把它表述出来I因为,当我的假面具,这躯壳,这原先的人,表面上还在感觉、在认识的时候,一种令人眩晕的音乐正在我内心飞旋呼啸,使我不得不憋住气,以免从这种狂暴的骚乱中喊出什么声音来。我是那样充满了感情,以致这种内心的浪涛折磨着我的肉体,就像一个窒息的人,心在胸口里痛苦地膨胀着,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劲地压住胸口一样。
而痛苦、欢快、恐怖、惊愕或是遗憾,都融合在一起,没有一样我是各自分离地感受到的。
我只是觉得我活着,只是觉得我在呼吸着,感知着。而且多少年来我不曾感受到的,这最简单的东西,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这三十六年来,哪怕一会儿,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回肠荡气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着,像在这飘飘然的一个钟头里那样。
马车轻轻地一颠,停下了:车夫勒住了马,从车夫座上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赶车回家去。我从内心世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横过林荫道抬眼望去,愕然发现,我已经做了那么久的梦,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几个钟头的时间。天已经黑了,树冠在柔风中摇曳,晚凉中开始散发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树梢的背后,月亮已经泻出源脑的银光。尽兴了,应当尽兴了。不过,千万别在这时候回家去,千万别回到我那习见的天地里去。我付钱给车夫。当我拿出皮夹,手里捏着钞票点数的时候,像被电轻轻地击打了一下似的,我从手腕直麻到指尖:那个感到羞惭的旧我,一定还留下了一点什么在我身上醒着。正在枯死的绅士的行动虽然还感到悸动,但随即我的手又轻快地点着偷来的钱,并且由于高兴我给得很大方。车夫卡恩万谢,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细就好了!马拉动车子往前走了。我从后面望着马车,像从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滨一样。
在喃喃低语、笑着、被乐声淹没的人群中,我做梦一样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大抵已经七点了,我不自觉地绕路向萨赫公园走去。以前,我总是郊游以后就到那里去聚餐,连车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车。然而,当我刚要触到这家高级餐馆的棚门把手时,我突然感到别扭:不,我还不想回到我的天地里去,不想让懒散的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光的经历,几个钟头来它一直紧紧地铐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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