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21)

2025-10-09 评论

    妻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对一个孩子。
    “费迪南,”妻说道,依偎着他,“你现在设法头脑冷静地想想。你吓坏了,我明白,这阴险的野兽突然扑到你身上,这是会使人惊慌的。可你想想,我们是估计到这封信会来的。我们谈这种可能性已经谈了上百次,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知道,你会把它撕成碎片,你不会让你自己去干杀人勾当,你不知道吗?”——“我知道,鲍拉,我知道,但是……”——“你现在别说话。”她催促道,“你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已经给抓住了。想想我们的多次谈话,想想你写的那份材料——就在写字台左边的抽屉里——你在这文件上宣称,永远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经下定决心……”他跳起身来。“我从来就不坚定,从来就心里没底。一切都是谎言,是躲避我的恐惧。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自我陶醉。可是这一切只有在我还自由的时候才是真的。我从来就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变得软弱。你说吧,我在他们面前发抖?他们可什么也不是啊——只要他们没有真的到我心里去,否则他们就是空气,空话,什么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发抖,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会去。”——“费迪南,你要去吗?”——“不,不,不。”他一跺脚,站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可是我会违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们的威力的可怕之处,就是你会违背自己的意志,违背自己的信念去为他们效劳。如果你还有意志的话,——可是你手里刚拿到这么一张纸,你的意志就化为乌有,你就服从。你又变成一个小学生:老师一叫,你就站起来,浑身发抖。”——“可是费迪南,谁在叫你呢?是祖国吗?是个书记员在叫你!一个百无聊赖的办公室的奴隶!再说,即便是国家也没权力强迫一个人去杀人啊,没有权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再引证托尔斯泰的话吧!我可知道一切论据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相信他们有权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责任跟他们走。我只知道一种责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类之外,别无祖国,我没有杀人的野心,这一切我都知道。鲍拉,这一切我和你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已经抓住了我,他们在叫我,我知道,尽管有上述种种,我还是会去。”——“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呻吟道:“我不知道。也许因为现在世界上疯狂比理性更强。也许因为我不是英雄,正因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没法解释这事,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压力:我没法砸烂这勒死了两千万人的锁链。我做不到!”
    他把脸埋在两只手里。他们头上的时钟走来走去,活像一个站在时间岗亭前的哨兵。妻在微微地哆嗦。“有人在叫你去,这我明白,虽然我并不理解。可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见这里也有呼唤你的声音吗?难道这里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他猛地跳了起来。“我的画?我的工作?不!我已经没法再作画了。今天我就感觉到这点。我已经生活在那边,不再生活在这里。现在,当全世界都变成瓦砾的时候,再为自己工作,这是犯罪。不该再为自己感受,不该再单单为自己生活!”
    她站起来,转过身去。“我从来也不认为,你是单单在为自己生活着。我以为……我从前以为,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说不下去了,泪如泉涌,使她语不成声。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的眼泪后面射出的却是愤怒,把他吓退了。“去吧。”她说道,“你去呀!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还抵不上这一张废纸。那么你要走,你就走吧。”
    “我不想去,”他用拳头无奈而愤怒地敲着桌子,“我不想去,但是他们要我去。他们坚强,而我软弱。他们几千年来锻炼了他们的意志,他们组织严密,诡计多端,他们早有准备,像个晴天霹雳,向我们袭来。他们有意志,而我只有神经,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你没法对付一台机器。倘若他们是人,你还可以抵抗。可这是一部机器,一部屠夫的机器,一台没有灵魂的工具,既没心脏,也没理性,你没法反抗它。”
    “要是非反抗不可,是能够反抗的。”她现在像疯了似的叫道,“你不能反抗,我能!你要是软弱,我可不软弱,我不会屈服于这样一张破纸,我不会为了一句话把活生生的一条命送掉。只要我还能影响你,你不会去的。你病了,我敢保证。你是个神经质的人,盘子碰出声音,你就会吓一跳。每个医生都会看出这一点。你就在这儿进行体检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将把一切都告诉医生。他们一定会放过你。你必须抵抗,咬紧牙关,坚决贯彻你的意志。你想想雅诺,你那位巴黎朋友:他让人把他关在疯人院里,观察了三个月,他们用检查来折磨他,可是他挺过来了,直到他们把他放掉。你必须表示不愿意。千万不能投降。事关全局:别忘了,他们要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你必须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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