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41)

2025-10-09 评论

    林普利惊愕地抬起目光。这件事使他很开心,但他不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有这样一种不安的感觉:在这次郑重的传唤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普利,现在您就把我当做那个亲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着他的惊愕心绪,“您难道什么想望也没有吗?”
    林普利半严肃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头剪得很短的微红的头发。
    “真的一个也没有,”他最后承认,“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确实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稳定的职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说:我的狗,但在最后一刻觉得不合适,就说:“……是的,我确实一切都有了。”
    “那么对天使或仙女也没有任何想望吗?”
    林普利越来越快活。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简直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幸福。“没有,没有任何愿望。”
    “遗憾。”我丈夫说,“太遗憾了,您竟然什么也想不出。”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在那种审视的目光下,林普利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以为他应该告退了。
    “钱更多一点当然是需要的。……一个小小的升迁……但正如刚讲述的那样,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还能有什么愿望。”
    “可怜的天使,”我丈夫故作庄重地说,“这样,他就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因为林普利先生压根儿提不出一点愿望来。现在,幸好他没有立刻回去,这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还需要问一问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这个憨厚的汉子睁着他那湿润的眼睛、半张着嘴,现在看上去多少有点幼稚。但他使足了气力,近乎恼怒地说——他真弄不明白,属于他的人竟然能够不完全满足:“我的妻子?她还会有什么愿望呢?”
    “喏,说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东西。”
    现在,林普利明白了。这真好似一声霹雳:由于大喜过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别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见他的瞳孔。然后,他一跃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没向我们告辞,就飞快地跑过去,像一个疯子似的冲进他妻子的房间。
    我们俩都笑了。但我们并不感到惊异。我们了解他是有名的激情过剩,因此没有任何别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个成员却感到很惊异,这另一位成员眨着半闭的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待着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时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说表示他以为欠他的敬意——这就是那个浑身刷得干净漂亮的、专横霸道的潘托。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人,没有向他打招呼,也没有抚摩他,就从他身旁走过去,冲进寝室,于是他听到了笑和哭,说话和抽泣,这情景不断地持续下去,第一次没有人关心他,然而按习惯,第一个得到问候的应该是他呀。一个小时过去了。使女给他送来一盘饮食。潘托轻蔑地让饭食放在一边。他已经习惯于让人来请来催来喂了。他凶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别人看看,他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冷遇。但在那个令人心情激动的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人去注意他怎样鄙视他的饮食。他完全被遗忘了。林普利只顾不间断地跟他妻子说话,没完没了地告诉她应该注意些什么,充满柔情蜜意地抚摩她;在过度充溢的幸福中,对潘托他看都没看一眼,而这个傲慢的动物又太骄傲,不想向前靠拢以唤起主人的记忆。他蜷伏在他的角落里等待,这可能是一次误解,虽然几乎不可原谅但却是惟一的一次忘却。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无数次地提醒妻子怎样保重,几乎误了公共汽车,还是没跟他打招呼就从他身边急匆匆走过去了。
    这个畜生是聪明的,毫无疑问。们这次突然的变化却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车时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还没有走,潘托就慢腾腾地——不如说:沉思地——从家里走出来,目送那徐徐滚动的车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了半个小时,显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够返回来,补上那被遗忘的告别表示。后来,他才慢悠悠地蹭回来。一整天他都不游戏不耍闹,他总沉思地慢步围着房子转。我们谁也不知道,在一只动物的大脑里各种各样的想像力能是什么样的,能达到什么程度。也许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促使主人令人费解地抛弃往常对他的崇敬。傍晚,大约林普利通常归来之前的半个小时,他明显地烦躁不安起来;他竖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向篱笆去窥伺公共汽车是否准时到来。当然他也谨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刚好汽车没按惯常的钟点出现,他悄没声地跑回房间,像平时一样躺在沙发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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