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60)

2025-10-09 评论

    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臂挣脱出来。我有些害怕。可他,可能是觉得我不同情他的遭遇,突然在街中间跪下了,抱住我的腿。
    “我求求您、先生……您一定要去跟她谈谈……您一定要……不然……不然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为了找她,我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我不会让她在这里……不会让她活着。我已经买了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先生……我不再让她在这里……生活……我受不了……去跟她说说,先生……”他飞快地蹿到我面前。就在这一刻有两个警察来到这条街上。我伸手把他拉起来,有一瞬间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然后用一种完全陌生的沙哑声音说:
    “您拐进那边那条小巷,就到您的旅馆了。”他又一次用眼睛盯住我,在他的眼眼里,瞳孔扩散成一种可怕的白色和虚无,然后他消失不见了。
    我把自己裹进大衣里。我冷得发抖,只感到累,有一种混合着醉醺醺,毫无知觉和黑沉沉、晃悠悠的紫红色美梦的感觉。我想要考虑一些事,仔细琢磨一下所发生的一切,但疲倦这黑色的浪潮总是泛滥上来,撕扯着我。我踉跄着走进旅馆,栽到床上,像一头动物似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已经记不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正经历过的事情,我心里也有些什么东西在抗拒着把它们分个清楚。后来我彻底醒了,陌生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去找一间以古老的玛赛克镶嵌画而出名的教堂,可我的眼睛却总是空洞地掠过一间间教堂。过去的那个晚上的经历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上来,我被驱使着,毫不犹豫地就去找那条小巷和那所房子。然而这些奇异的巷子只在夜里才活生生的,在白天,它们都载上了冰冷的灰色面具,只有极熟的人才分辨得出。尽管我拼命找,也没找到。我又累又失望地回到旅馆,沿着想象中,或者记忆中的路线。
    我的火车是晚上9点开的。我要带着遗憾离开这个城市。一个挑夫扛起我的行李,扛着它在我前面往火车站走去。突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猛一惊:我认出那条小巷了,那条通往那所房子的小巷。我让挑夫等一等,再到——他先是惊讶,然后就调皮捣蛋地笑了起来——那个传奇的小巷中去看一看。
    小巷阴沉沉地躺在那里,一如昨晚一样阴沉,在黯淡的月光下我看见那房子的窗门玻璃在闪闪发光,我想再次走近它,黑暗处有个人影弄出了响声,我惊异地认出,那个此刻蜷伏在门槛上瞪着我的人,就是昨晚那男人。我想再走近点,但恐惧战胜了我。我飞快地逃开了,出于胆小怕事,我怕被卷进这里的事件中,耽误了今天的火车。
    然后,在角落里,在我转身离去之前,我又往回看了一眼。当我的视线接触到他时,他鼓足了勇气,弹起来向门冲去。手里有一件金属东西在闪光,此时他连忙拉开门,从远处我无法分辨,在月光照耀下他手指尖清清楚楚闪闪发亮的,是硬币还是刀子……●
    ①此处原文意思为传说中百发百中的魔弹射手。
    ②此处原文为法语。

    太太通菌睡着,发出圆润而大声的呼吸。她微张着嘴,似乎要笑或说什么,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在被子下面柔软地起伏着。窗外晨皤初现,可是冬天的早晨暖暖陇陇,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轮廓模糊依稀。
    裴迪南轻轻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经常这样:工作当中突然拿起帽子,匆匆走出家门,跑到田野里,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跑得精疲力竭,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住,双膝颤抖,太阳穴直跳;或者在热烈的交谈中突然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答非所问,必须强制自己才能恢复常态;或者晚上脱衣服的时候一阵糊涂,手里提着脱下的鞋子恍恍惚惚坐在床沿发呆,直到他妻子叫他,或者长统靴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才会把他惊醒过来。
    此刻他从有点闷热的卧室走到阳台上,他感到一阵惊意,不由自主地将双肘压着腹部,好暖和些。他眼前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晨雾之中。往常从他坐落在高处的小屋子眺望,苏黎世湖宛如一面明镜,湖里倒映出天空中匆匆驰去的朵朵白云。今天苏黎世湖上,乳白色的浓雾在滚滚翻动。他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之处,一切都很潮湿、昏黑、新滑和灰暗,树上滴着水珠,阳台上一片潮气。正在升起来的世界像一个刚从洪水中逃出来、身上还淋着串串水珠的人。透过雾藏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咕咕咯咯,模糊不清,犹如溺水者嗓子里啥啥的哮喘声。有时也有捶打声和从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这种往常是清脆的声音,现在听来却显得潮湿,像生了绣一样。他和他周围世界之间笼罩着一片阴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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