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184)

2025-10-09 评论

    “他又一次向空中朝我伸出手来,‘您准备留神专心看吧,您会高兴的——也允许恼火。而您越是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收藏家都是这样的:一切为我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给他人!’接着他再一次使劲地跟我握起手来。
    “那个老妇人陪我走到门口。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了她一直又尴尬又害怕和担心着什么。现在,到了大门口,她这才尽量小声地结结巴巴说道:‘可以让她……可以让她……我的女儿安娜玛丽在您来我家之前去接您吗?这样会好一些,因为……因为种种原因……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膳吧?”
    “‘是的。您女儿能来接我,我感到非常高兴和荣幸,’我说。
    “果然,一个钟头之后,当我在集市广场边上那家旅馆的餐厅刚刚吃完午饭时,一个衣着简朴年纪较大的姑娘走进餐厅来找人。我朝她走过去,自我作了介绍,并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立即同她一块儿去看那些藏画。可是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并且表现出和她母亲一样的惊慌、不安的窘态来,问我能否先跟我讲几句话。我很快发现,她似有难言之隐。每当她鼓起劲来要说话的时候,这片不安的、飘浮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额角,她的手一直摆弄着衣服。最后,她终于开始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又陷入了迷惘和困惑:
    “‘是我母亲叫我您这儿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有一事相求于您……我们是想在您去见父亲之前把情况都告诉您……父亲当然想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这些画……也不复完整了……缺了好几幅……甚至缺了非常多,真是太可惜了……’
    “说到这儿,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看着我,急匆匆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您清楚现在的局势,您能理解这一切的……我父亲是在大战爆发以后完全失明的。在此之前,他的视力老是不济,一激动使他的视力就一下子完全丧失了——尽管已是76岁高龄,他原本还打算要去参军与法国作战,当后来部队并没有能够像1870年那样胜利前进时,他就大为生气,打那时起他的视力就可怕地急速恶化。除了眼睛有点毛病外,他本来身体还算硬朗,就在不久前他还能一连好几个小时地散步,甚至还去从事他心爱的狩猎。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去散步了,他的藏画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所在,他每天都要看他的藏画……这就是说,他看那些画夹其实是看不见了,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每天下午都要把所有的画拿出来,至少可以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按照几十年来他已背得烂熟的顺序……他如今对其它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他得将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都读给他听,他听见价线升得越高就越开心……因为……这一点真可怕,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早已倾尽所有,他也不知道,靠他那点儿退休金,还不够两天的生活花费……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妹夫阵亡了,留下我妹妹带着四个孩子……可是我们物质上的困难,父亲却一点也不知道。开始,我们拼命节省,比以前还要节省,但这无济于事,然后我们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那些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一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几个钱!60年来,父亲把尽可能省下来的每一个芬尼统统用来买他的画去了啊。然而,有一天家里实在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一无所措,真不知道这该怎么活下去……所以这时候……所以这时候……母亲和我卖掉了一幅画。父亲要是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卖他的画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从黑市上去弄回一点食物是多么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惨遭战败,阿尔萨斯和洛林已割让出去,我们念报时也不再把这类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和激动。“我们卖掉的,那是一幅非常珍贵的伦勃朗的铜版画。那个商人也付给了我们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着靠他来维持几年的生计。可是您也,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全部存进了银行,可两个月之后这笔钱被贬得化为乌有了。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再卖一张,又卖一张,而且商人总是拖很久才付款,等钱寄到时,已经值不了多少了。后来我们就去拍卖行试试,可是在拍卖行里,我们也还是被人欺骗,尽管一开价就是几百万……当那几百万到了我们手上时,已变成毫无价值的一堆废纸了。就这样,父亲的收藏中最好的画幅,甚至几幅名画,都一一被卖出去了,仅仅是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最贫困的生活。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您今天突然来到,让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只要父亲打开那些画夹子您看,那么一切都给泄露出来了……这些旧纸板,父亲只要摸一下就知道里面夹着什么,我们把一些复制品和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被卖掉的画幅,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察觉。而且只要他摸一摸这些画夹数一数这些画页(他清楚地记得这些画的先后顺序),他就会得到一种莫大的欢乐,一种与从前用尚未失明的双眼看这些画幅时的一模一样的快乐。平时,在这个小镇上,父亲认为没有人值得让他来展示这些宝贝……他如此狂热地爱着他的每一幅画,我相信,如果他得知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被卖出去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里斯顿铜版画陈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后,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位他认为值得把那些画夹拿出来看的人。所以我们请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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