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64)

2025-10-09 评论

    可是,嘿,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见有人喊,不见有人叫,相反地,突然那喳喳声,沙沙声,嗡嗡声全没有了。一下子静得出奇,仿佛这两、三百人约好了似的都屏着呼吸。现在大家都加倍紧张地朝拍卖人看去。他往后退了一步,来到灯架下面,他的额头闪耀着,显得特别庄严。现在轮到要拍卖重头货了。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花瓶,是三百年前中国皇帝至为亲善地派使者赠送给法国国王的礼物。如同许多其他物件那样,这只花瓶在革命期间曾经不可思议地从凡尔赛宫消失过。四名穿制服的侍役抬着这个珍贵的拍卖品——一个洁白晶莹、散布着蓝色纹理的圆形物件,特别小心地,同时有意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台子上。拍卖人庄重地清清嗓子,然后宣布拍卖价格:“十三万法郎!十三万法郎!”——肃然起敬的静默回答了这个由于有好几个零而被人尊崇的数额。谁也不敢贸然喊价,谁也不敢吱声,甚至不敢挪动脚板。这密匝匝、热烘烘的彼此卡在一起的人堆仿佛变为由敬意凝结成的一个板块。终于台子左端有一个矮个子、白头发的男人抬起头来,急促而低声地,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十三万五千!”紧接着拍卖人果断地还击:“十四万!”
    现在开始了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家美国大拍卖行的代理人不动声色地每次只是举一下手指,喊价数字马上像电钟上的指针再跳五千。台子的另外一端有一个大收藏家的私人秘书(人们轻声耳语说了名字),他有力地进行反击。拍卖逐渐变成这两个出价者的对话。他们俩斜对着坐在那里,执拗地避免了互相对视。两个人都只把出价传送给拍卖人,拍卖人显然满意地接受着这些数字。到了二十六万法郎时,那个美国人终于第一次不再伸出手指。喊出的数字像冻结的声音,仿佛悬浮在空气里而中无一物。亢奋的情绪在高涨。拍卖人四次重复着说:“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好像把这个数额高高地扔到空中,宛如放出一只鹰去攫取猎物。然后他等待着,急切而略为失望地——唉,这场戏他还要演下去!——朝左右看看:“没有人再加吗?”这听起来近于绝望。沉默开始像一条弦在颤动,然而寂然无声。锤子缓慢地举起来。这三百颗心停止跳动……“二十六万,第一次……第二次……第……”
    静默仿佛聚成一团压在沉寂的大厅上,大家都屏着呼吸。拍卖人以近乎虔诚而庄严的神态拿起象牙锤子,高高举在无声的人群上方。他再一次吓唬:“J′mdjuge!”没有用!毫无反应!于是:“二十六万法郎,第三次!”他说道,乏味而气恼地把锤子敲了一下,“成交!”结束啦!二十六万法郎!这样乏味地轻轻一敲,人墙就动摇了,裂开了,又变成一张张有活力的面孔。大家都开始活动手脚,呼吸,叫喊,叹息,清清嗓子。挤在一起的人群,犹如整个身体,在一次像掀起的波浪那样挨个传过去的推挤中挪动和放松。这一阵推挤传到我的身上,不知是什么人用胳膊肘子当胸撞了我一下,同时有人小声地对我说:“Par-don,Monsieur!”我不禁猛地搐动了一下。这声音!真想不到,教人好高兴呀!让人老是惦着,不知道去了哪里!叫我好找哇,这松散开来的人群形成的波浪——碰得真巧——竟然刚好把他冲到我的身边。谢天谢地,我又见到他了,就在近旁。现在我总算,我终于可以看住他,保护他了。我得留意,别正眼直视他,只能从侧面拿眼角觑他,而且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那一双用作工具的手。可是,奇怪:不见他的两只手哇。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他是把外套的下袖管紧贴在自己的身躯上,像一个怕冷的人把手指缩到袖口护住,这就看不见了。如果他现在要触摸对象,那么对方只会觉得偶尔碰到了柔软的织物而已,毫无危险,而他那只随时可以突然伸出的贼手却掩藏在袖子里面,如同收在长满绒毛的猫脚里的利爪。可这一着的目标是谁呢?我谨慎地斜眼看他的右边,那里站着一个瘦长的男子,衣服纽扣全扣着,在他前面又有一个,后背宽阔,惹不起的样子。所以,眼下我吃不准,他会靠近他们俩中的哪一个而能得手。可是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轻轻地给撞了一下,我浑身像打寒战似的,蓦地产生一个想法:难道这番准备工作竟然针对着我本人不成?最终你这呆子在展厅里竟要向惟一知道你底细的人下手吗?要我这会儿——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也是令人百思难解的一堂课哪!——领略你的手艺吗?确实如此,我觉得就是针对着我,正是我,这个不可救药的倒霉鬼看来正是选中了我,正是我,正是他对之浑然不知的假想朋友,正是我这个惟一深谙他的手艺的人。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斯蒂芬·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