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住手枪,眼睛盯着树林的深处。未发现什么动静。但那黑影依旧在公路的砾石上蠕动着,缓慢而不间断,惶恐不安,飘忽不定地复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它走来走去,像钟摆一般,充满神秘感,无声无息,如同夜里的幽灵。上校屏住呼吸,注视着它的行踪。当他抬头看月光时,突然吓出一身冷汗。
刚好在他头顶上,在一株小栓皮槠那低垂的树枝上摇晃着一具赤裸裸的尸体。在灰白刺眼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可怕,静静地来回摆动着,像公路上的影子似的。当他把恐怖的目光从一棵树转向另一棵树时,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变得多了起来。许多死者高高地吊在树冠的阴影里,在幽灵般昏暗的月光照耀下显得十分惨淡,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招手,那些苍白的躯体不停地在风中荡来荡去。当上校看见他的士兵在扭曲的面孔上戴着可笑的贝雷帽时,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入在临死前发出的那种呼噜声。他的士兵,都是些勇敢听话的小伙子,昨天站岗时,他还在同他们开玩笑,今天却被土匪、强盗、西班牙人吊死了,像被拔光了毛扼死的母鸡似的,先被捅刀子,然后又遭拷打,侮辱,唾骂!他怀着愤怒的心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他有一种想做点什么的强烈需要,便用拳头击打坚硬的树干。他咬紧牙关重又匍匐在地上,一边撕扯树根,一边咬牙切齿,在无力抵抗的折磨中显得焦躁不安,他急于要做点什么,他要怒吼,他要打人,他要掐人,他要杀人。他心中充满痛苦,燃起愤怒和绝望的火焰。眼前不断出现公路上的影子,耳旁不断响起森林的刺耳呼啸声!多年以来上校第一次感觉到眼睛里的泪水像冒火似地流了出来,拿破仑的名字第一次跟诅咒一块儿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是他把自己遣送到这个杀人凶手和奸尸者的国家来的,是他引起了这种无法控制的疯狂的愤怒。这愤怒像火焰一般从他的双手里流淌出来。
忽然,他听见那里有什么动静,一种脚步声……血和呼吸,激动和愤怒,思维和知觉在期待的顷刻之间一齐涌了出。不错,是脚步声,是走近的脚步声。在那些树木之间确实有一个人影,就在公路弯进森林的地方,这个等待的人本能地蹲伏在暗处,贪婪地握紧武器,当他从影影绰绰的月光里认出是一个西班牙人时,他胸中鼓荡着粗气,几乎欢呼起来。也许是一个信差,是一个牧人,是一个掉队行劫的士兵,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农夫,一个乞丐,都有可能,但是,他的双手在发烧,发痒,一个西班牙人,一个杀人凶手,一个坏蛋。愤怒与愿望狂热地集中在一个目标上。他,这个暗中守候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匆匆行走的西班牙人面前,发出一声闷声闷气的呐喊,扑向那惊恐的人,用痉挛的左手掐住他的咽喉,同样用手指扼住那恐怖的叫声。然后,他停息了一秒钟,在生死搏斗中鼓胀的眼睛,流露出狂喜的眼神,他把自己的刀子插进牺牲者的脊背。开始时缓慢地,残酷地,从容地欣赏自己的行动,而后他胸中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反复地,迅速地向背部、咽喉刺去,动作越来越猛烈,终于,刀刃脱离了刀柄,刺进他的手里。疼痛和流淌的热血,令这愤怒的人又清醒过来。他怀着厌恶的心情甩掉这具尸体,它像陀螺似的旋转着跌进路旁壕沟里,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的清凉空气。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他不再感到愤怒,恐惧,担心,懊悔,灼热,只觉得凉爽,凉爽,月光凉爽,微风吹拂着空气掠过他的嘴角。他的四肢又充满了力量,勇气和知觉,他高高地伸开双臂,又觉得自己是拿破仑的上校了。他的思想又悄悄地,理所当然地从过去进入了未来。他在匆忙之中和盲目的愤怒之中杀死的这具尸首,一定会暴露他的身份,这一点他看得十分明白。当他俯去那副扭曲的面孔时,发现它似乎还在模糊的月光中动弹.有着幽灵般的生机,它那玻璃似的双眼以神秘的表情在死死地盯着他。但上校并不觉得恐怖和懊悔,甚至对眼前的恐怖景象一点不感到战栗。他毫不害怕地抓起尸体,拖着它穿过无意中压断的树丛,向着他先前潜伏的地方走去,把这沉重的尸体草草地扔进树丛里。他喘了一口气。他浑身不再沸腾着不安的情绪,但是,疲乏开始沉重地向他袭来,经过许多可怕的时刻之后,他心情松弛下来。现在距早晨可能不远了,因为树丛里的月光已经变得苍白了。于是他放弃了为时过晚的逃跑计划。他想不出新的可能性,只好躺在地上,在距死者不足两步的地方,听凭疲乏摆布。他疲劳不堪地陷入沉睡之中,像在意大利和奥地利战场上那样,躺在死亡一般的寂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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