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短篇小说集(99)

2025-10-09 评论

    她充满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血更凉地流过血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压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吟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勃勃生气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妩媚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藏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越越憔悴,越来越白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白色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蓦然间,蜡烛全都同时像害怕似地痉挛震颤,火苗暗了一下,从灯芯往上蹿得老高。一个暗影站在镜子里,她的手抓着她。
    她一声尖叫,为了自卫,将铜烛台掷向镜子,从镜子里跳出千朵灯花,蜡烛坠下来,熄灭了。她身子四周,她心头,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到了,带来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了一跳。他只见到碎镜片闪闪发光,到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暗处坠下的声音。他跑出去,叫来了仆人。他们在闪光的碎镜片和熄灭的蜡烛之间找到了德普里夫人。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两眼紧闭着。只有青紫的嘴唇还在翕动着,表明还没有断气,他们把她抬到床上,仆人赶快骑马去安弗雷维耶叫医生。
    但是她不久苏醒过来了,竭力挣扎着坐起来,面露惧色。她不知道她怎么来这里的,但是她压住自己的恐惧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疲惫不堪。她那无血色的嘴唇总是堆满微笑,但是笑得不自然,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一样。她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差不多爽朗愉快。仆人们作了可怕的、闪烁其词的报道,她未作答。微笑着,抓这封信。
    但是她很难笑出来。她的男朋友告诉她,他终于能同国王谈话。国王仍然对她愤怒异常,因为她搞垮了国家的财政,刺激了人民,但是有希望在二三年之后她回巴黎。这张信纸在她手里抖动。他要她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两年。没有人,没有权力,好不紧张,可怎能耐住寂寞?这是判她死刑。她知道,她活着不能没有幸福,财富,权力,青春和爱情。在她成为法国女统治者之后,怎能在这里当农民?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抓她的人是镜中人。灯火灭了。她快完了,然后完全变老,非常丑陋,十分不幸。在这期间来的医生,她不待,只有国王才能帮助她。他不愿意,因此她必须自助。这个想法并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当时军官站在她房间里,取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吸的巴黎的空气,她的玩具一一权力,崇拜和赋予她有力量的胜利。在这里寂寞无聊,独守空房,四处溜达的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是-一个变老变丑的不幸的人。她必须自杀,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统治法国的辉煌的名字。
    自从这个女者下定决心作自我了断以来,她一下子就摆脱开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工作,不让她喘息,使她紧张,用各种方法刺激她的一些东西。因为她不想在这里像一个动物蜷缩在角落里呼噜呼噜地死去,她打算给死亡蒙上某些充满秘密和神秘的色彩。她要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地死去,像古希腊的女王们一样,她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她的死亡也要这样。她的死要再一次从睡梦中唤醒千万人,使他们景仰她。在巴黎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因为孤寂和失宠而窒息,因为未实现权力欲而被流放,任何人都想用一部死的喜剧来欺骗她。她一生的乐趣就是欺骗,这又撕裂她的心。她本想在偶然的一场熊熊燃烧的欢快的大火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她不会像扔在地上的蜡烛,摔弯了,被人可怜地踏上一脚,闪烁几下,熄灭掉。她要跳着舞走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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