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20)

2025-10-09 评论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

    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
    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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