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攸关的时刻(22)

2025-10-09 评论

    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眼睛,热情在他心中燃烧。还有没读完的诗稿,神剧的第三篇。但在这“阿里路亚,阿里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读下去。这欢呼声的字音充满他的整个心灵,它扩大,伸展,已如流体火焰令人灼痛难耐,它要倾泻,它要奔流而去。啊,多么憋闷,多么挤迫,因为它仿佛要从他心中脱颖而出,飞腾云天。亨德尔匆匆抓起鹅毛笔,写下乐谱,一个个音符如被神灵驱使,极迅速地奔赴笔端。他无法停下,犹如被暴风中鼓帆疾驰的小舟负载着遥遥而去。周遭是万籁俱寂的静夜,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湿昏暗,渊默无声。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涌,在这间斗室轰然鸣响着别人不见的宇宙之音乐。
    次日清晨仆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的时候,亨德尔还坐在书桌旁写作。他的助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问他要不要帮他誊抄,他不答话,只用低沉的声音不满地嘟囔着,样子很吓人。谁都不敢再近他身边,这三个星期他寸步不离工作室。给他端饭来,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点儿面包塞进嘴里,右手继续挥笔疾书,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来。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唱,一边打拍子,这时他的眼神与平日的判若两人;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忽然吓一大跳,糊里糊涂,答非所问。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过。有来逼兑债券的债主,有来恳求参加节庆合唱的歌唱家,还有奉命传邀亨德尔进宫的使臣;所有这些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谢绝,因为只要他想跟聚精会神在创作的亨德尔哪怕只说一句话,亨德尔也会大发雷霆。那几星期,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不再知道时间是什么,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在他全神贯注于其中的领域,衡量时间的惟有节奏与节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从心中奔涌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声,愈接近神圣的流速,激流便愈见狂野、愈见急骤。他成了自身的俘虏。他用有力的脚步踏着拍子,丈量他自设的囚室面积,他歌唱,他弹羽翼琴,又再坐下来挥笔疾书,直至手指发疼;他平生还不曾感受过这样炽烈的创作欲,还不曾这样生活过,从来还不曾在音乐中尝受过这么大的苦楚。
    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远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音乐,鸣响着,如同永不凋谢的鲜花。被点燃的灵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迹,一如先前瘫痪的躯体成就了复活的奇迹。一切都已写了,创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开了——只差一个词,这部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可是,亨德尔要用这只有两个音节的“阿门”来建造一座直达上苍的阶梯。在变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声部,使这两个音节延展,一再拉开距离,而后又倍加炽热地融合在一起。他的热情有如上帝的嘘息,流贯他这部伟大的祷词的结束语,使它像世界一样广阔无垠,一样饱满丰富。这最后一个词不让他罢手,他也不将它轻轻一带而过。他用第一个字母,响亮的A,鸿蒙初辟时最早发出的声音,以壮丽的赋格曲式建造这“阿门”,直至它成为一座大教堂,轰然鸣响,又丰富充实。大教堂的顶端高耸云霄,还在不断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终于被大风琴的风暴攫住,被联合一致的人声的伟力一次又一次地掷向高处,充满所有空间,直至这感谢的赞歌声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声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门!阿门!阿门!”所震撼,裂成碎片,纷纷坠落。
    亨德尔疲惫地站起身。笔从他手里掉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不见,听不见,只感觉疲乏困顿,深不可测的困倦。他步履踉跄,站不住脚,不得不倚着墙壁。他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身体疲惫万分,感觉迟钝混乱。他像盲人一样一步一步扶着墙走,随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上午,仆人轻轻按了三次门铃。大师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面孔一动也不动,宛如白石雕成。中午,仆人第四次来唤醒他。他大声咳嗽,门敲得很响,但什么声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么话都到不了他耳朵里。下午,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前来帮忙,亨德尔依然僵卧着,纹丝不动。他俯身望着睡梦中的亨德尔:像赢得胜利之后战死疆场的英雄,他躺在那儿,在完成了不可言说的壮举之后死于过度疲劳。但克里斯托夫和仆人对英雄伟业和胜利全都毫无所知;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见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不安;他们担心又一次中风会把他彻底整垮。到了晚上,怎么摇晃也没把亨德尔叫醒——他已经像死尸一样毫无知觉地躺了十七个小时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请医生了。他没能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温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边钓鱼。终于找到了,大夫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喃喃抱怨几句。直到听见请他给亨德尔看病,他才收拾绳索钓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已费去很长时间——以备万一需要放血时使用。轻便马车终于载着他俩奔向布鲁克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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