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下面锣声又一次示威似的响起来,我的老天!她想起来了——姨爹姨妈还在下面大厅里等着自己呢,而她竟然还在这里瞎磨蹭。脸也没有洗,甚至连那件令人作呕的处理品大衣都还没有脱掉。她急急忙忙打开藤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可是当她把卷在一块橡皮垫里的东西摊开来,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着那质地粗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几样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几文钱的盥洗用具时,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别人那充满优越感的、讥诮的、看热闹的眼光面前。女仆在收拾房间时会怎样想呢?她准会马上到楼下服务员中间取笑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宾馆就都会知道了,而她不得不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天天如此,心慌意乱地赶紧低下头,让人家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唉,姨妈对此是毫无办法的,这是掩盖不住的,是一定会漏馅的。无论在哪里,她每走一步都会捉襟见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见她衣服和鞋袜遮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碜和卑微。但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姨妈在等着,她还说姨爹是个急性子。穿什么好呢?天哪,怎么办?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绿色的人造丝女衬衫,可是,昨天在克莱因赖芙林还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级的东西,此时在她眼中却变得又粗陋又俗气了。不如穿那件白衬衣吧,它还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花瓶里那些花拿上,举在胸前,也许那火红的艳丽色彩可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按这个想法做了之后,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从楼梯间里的客人们身旁走过,飞快地跑下楼去,——仅仅为了摆脱怕别人细看自己这一畏惧心理的纠缠。这时的她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头重脚轻,两鬓之间阵阵晕弦、疼痛,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眼睁睁地堕入了万丈深渊。
姨妈在大厅里看见她来了。真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瞧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下楼,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十分狼狈地从别人身边跑过去!看来是个毛毛躁躁、慌里慌张的孩子,-,真应该事先了解了解!哎哟,老天,她现在怎么又那样傻乎乎地站在大厅门口不动了呢?兴许她是近视眼,要不就是有点什么别的毛病吧?“嗳,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色很难看啊!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直到现在还是心神惶乱的克丽丝蒂娜结结巴巴地说——你看,都这时候了,大厅里人还是多得要命,瞧那边那个乎持长柄眼镜、穿一身黑色衣服的老太婆看着她时那副表情!也许她正在瞅自己这双粗笨可笑的鞋吧。
“那么就走吧,孩子。”姨妈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手臂伸到她的胳膊底下去挽她,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竟帮了被吓得左右不是的克丽丝蒂娜天大的忙!因为,这样一来克丽丝蒂娜便大树底下好乘凉,得到一块遮羞布、半个藏身所了。至少姨妈用她的身子、她的服饰、她的仪态,为她在一个侧面作了屏障,亏得有姨妈陪伴,慌了神的她才能比较像样地穿过饭厅走到桌边,在那里,那位神情冷漠的姨爹已经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待她们来到跟前,他那宽大,肌肉松弛的脸上堆起一抹和善的笑意,站起身来,一双眼圈发红然而却异常明亮(像荷兰人常有的亮眼睛)的眼睛亲切地看看外甥女,把一只粗大、饱经风霜的手伸给她,他所以高兴,主要是因为现在不必在摆好了餐具的桌旁再等下去了。原籍荷兰的他,很讲究吃,尤其喜欢吃得多,吃得舒服。他讨厌别人打扰他进餐,从昨天起私下就担心来人会是个难对付的、爱虚荣、好打扮、说话不看场合的轻桃鲁莽的女孩子,她会喋喋不休,问长问短,搅得你吃不成一顿安生饭。现在看到外甥女这样腼腆、俊俏、苍白娇嫩而行为拘谨,他心里舒坦了。他一眼便看出,同她是容易相处的。于是,他和蔼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为她鼓劲:“唔,这会儿你第一件事是必须吃饭,然后我们再说话。”他对这个瘦削的、怯生生的女孩子印象不坏,她简直连头也不敢抬,同那边那些疯丫头可不一样。他讨厌透了那帮小姑娘,因为不论她们到那里,吵得人心烦的唱机总是紧随其后,她们总那样放肆、那样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走路,而在他的荷兰老家可没有一个女人是这样,虽然弯腰时有点气喘,他仍亲手为她斟酒,并招呼侍者可以上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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