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位老人离开讲台,沿着巴黎大学的回廊走去时,掌声仍在他的耳边回响。墙上的题词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接着又是一幅: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还有一幅:决不后悔。
大教室的凳子堆在墙边;地板上到处散乱着刷子和颜料。几位政治学系的学生正忙着在纸旗上刷写五一节标语。雅罗米尔,标语的作者兼编辑,正在监督这项工作,不时地查看他的笔记本。
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日期给弄错了吗?他正在口述的标语,与刚才那位老学者在反抗的巴黎大学墙上读到的完全一样。不,我们没有搞错。雅罗米尔正在向他的同事口述的标语,恰恰是约二十年后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楠泰尔大学墙上到处乱涂的那些标语。
梦想就是现实,其中一面旗帜上宣称。另一面旗帜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另一面:我们决定永久的幸福。另一面:取消教会。(雅罗米尔对这幅标语特别感到自豪。几个简捷的词否定了两千年的历史。)又一面:不给自由的敌人自由!以及:给想象以权力!以及: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以及在政治,家庭、爱情中进行革命!
他的同事正在描画这些字母,雅罗米尔象一个语词的大元帅,高傲地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他很高兴人们需要他,他的语词才能终于找到了一个用途。他知道,诗歌已经死亡(艺术已经死亡,巴黎大学的一堵墙上写着),但是,它的死亡是为了作为旗帜上宣传鼓动的口号,作为城市墙上的标语从坟墓里重新站起来(诗歌在大街上,奥德翁的一堵墙上写着)。
"你看了报纸吗?第一版列出了一百条供五一节使用的口号,这是中央委员会宣传机关提出来的。难道没有一条合你的意吗?"
一个区委会的矮胖年轻人正面对雅罗米尔。他自我介绍是高教五一委员会的主席。
"梦想就是现实——呃,这是最粗糙的一种理想主义!取消教会——我十分赞同你,同志,但这目前与党的宗教政策相抵触。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这样的权力,用死亡来威胁人民?给想象以权力——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爱情中进行革命——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好吗?你想要的是与资产阶级婚姻对立的自由恋爱,还是与资产阶级淫乱对立的一夫一妻制?"
雅罗米尔声明,革命必须改变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爱情的家庭,否则它就不会是一场革命。
"不错,"矮胖的年轻人承认,"但这样写可能好得多:社会主义万岁!社会主义家庭万岁!你瞧,这个口号就是直接从报纸上来的。你本来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生活在别处(60),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墙上写道。是的,他非常了解这一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离开伦敦去爱尔兰的原因,在那里人民正在造反。他的名字是帕西·雪莱,二十岁,带着成百的传单和宣言,作为将保证他进入真正生活的护照。
因为真正的生活在别处(60)。学生们正在搬起大鹅卵石,推翻汽车,筑起街垒;他们的进入世界是喧闹和壮观的,被火焰所照亮,被催泪弹的爆炸所辉耀,生活对兰波来说艰难得多,他梦想着巴黎公社的街垒,却不能离开沙勒维尔。但在一九六八年,成千上万的兰波筑起了他们自己的街垒。他们站在街垒后面,拒绝与这个世界的临时主人作任何妥协。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
一里路外,在塞纳河的对岸,这个世界目前的主人继续过着他们正常的生活,把拉丁区的骚动看成是发生在很远的事。梦想就是现实,学生们在墙上写道,但似乎反过来才是真实的:他们的现实(街垒,推翻的汽车,红旗)是一场梦。
但是这在任何时候都决不是清楚的——现实是一场梦,还是梦是一个现实。那些聚集在大学,头上飘扬着红旗的学生们兴高彩烈地来到这里,但同时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他们留在家里,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1949年的捷克学生标志着梦不再仅仅是梦这样一个有趣的过渡时期。他们的欢欣仍然是自愿的,但同时也已经是强迫的了。
学生们沿着街道前进,雅罗米尔走在他们旁边;他负责旗帜上的口号和同伴们的演说;这次他不再发明引起争议的警句,而仅仅抄下几条中央宣传机关提出的口号。他领着大家呼口号,就象军队里的下士喊步伐一样,他的同伴们跟在他后面有节奏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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