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桌前写作,在房间里踱步,他觉得他正在创作的这首诗是他所有诗歌中最伟大的一首。
这是一个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够想象的所有爱情的夜晚还要迷人;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尽管他独自一人在他童年时代的旧房间里。玛曼在隔壁。雅罗米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气。事实上,当她敲门问他在干什么时,他对她很温柔地讲话。他解释说他需要安静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写我一生中最伟大的诗。"他说。玛曼笑了(母亲的微笑,善于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让他处在安静中。
最后他上床睡觉。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围住——警察,审讯员,看守。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观看她换上囚衣,透过单人牢房的窗子窥视她坐在桶上小便。
实际上,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些极端可能性的真实(他们多半只是录下她的口供,然后就会放她走)。但是幻想却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坐在单人牢房里,由一个陌生男人看守着,审讯员脱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这些幻想竟然没有激起丝毫的忌妒!
你必须属于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济慈的叫声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响。为什么雅罗米尔应该忌妒呢?红头发姑娘现在比以前更加属于他:她的命运是他的创造;当她朝桶里小便时,正是他的眼睛在瞧着她;当看守粗暴地对待她时,正是他的手在抚摸她;她是他的牺牲品,他的创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个属于他的!
雅罗米尔不再忌妒,这个晚上,他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沉沉入睡了。
我们故事的第一章包括了雅罗米尔生活中的十五年,而第五章尽管篇幅一样长,却仅仅包括了一年。在这本书里,时间流动的速度刚好与真实生活相反:随着岁月的流逝,速度反而慢了下来。
这是因为我们是从一个了望台来观察雅罗米尔的故事,这个了望台是我们在他临死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对我们来说,他的童年在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月份和年头难以察觉地融合在一起。随着他和他母亲从朦胧的地平线上出现,朝着我们的了望台愈走愈近,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了,有如一幅高度写实的绘画,在每一片叶子上表现出每一条叶脉。
正如你的生活是由你选择的那种职业和婚姻所决定、我们的小说也是由我们了望台的角度所限定:我们能够完全看见雅罗米尔和他母亲,而其他人物只有当他们出现在这两个主角面前时我们才能瞥见他们。我们选择了这个方法正如你选择了你的命运,你我的选择都同样是不可改变的。
然而,每一个人都遗憾他不能过其他的生活。你也会想过一过你所有未实现的可能性,你所有可能的生活。(啊,做不到的泽维尔!)我们的书就象你一样。它也渴望成为它本来可能成为的所有其它小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幻想着建立其它的了望台。在那位画家的生活中间,或者在看门人儿子的生活里,或者在红头发姑娘的生活里竖立起一个了望台怎么样?毕竟,我们对这些人真正知道些什么?我们知道的几乎不比雅罗米尔这个傻瓜更多,他对任何人都知道得极少。如果我们追随看门人儿子的生涯,雅罗米尔只是在有关一个诗人和老同学的短暂插曲中出现一两次,那它会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或者我们可以追随那位画家的故事,最终得知他对他亲爱的玛曼的真正想法,他曾经用她的肚皮作为一块画布。
人不能跳出他的生活,但小说也许有更多的自由。假设我们匆匆地、悄悄地拆除我们的了望台,把它移到别处,至少暂时移开怎么样呢?也许我们可以把它移一段很长,很长的路,远于雅罗米尔的死!也许一直移到这里,移到今天,已经几乎没有人(他母亲几年前也去世了)还记得雅罗米尔。
天哪!想象一下把一个了望台建造得如此之近!也许顺便访问一下曾与雅罗米尔一起坐在警察礼堂讲台上的所有诗人!他们那时朗诵的诗歌在哪里?没有人再回忆这些诗歌,作者本人将会否认写过它们。因为他们感到害臊,每一个人都感到害臊……
那个遥远的时期实际上留下了些什么呢?今天,人们把那些日子视为一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我们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是一个恐怖的时代,而且是一个抒情的时代,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那堵人们被囚禁在后面的墙是由诗歌筑成的。在墙的前面还有舞蹈。不,不是死的舞蹈!而是一个天真的舞蹈。天真伴随着血腥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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