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39)

2025-10-09 评论

    他们有什么权利谈论她和哭她呢?他们有的人提到我们时,管我们叫孤儿。好象他们不提,我们自己就不懂得没有母亲的孩子被人家这样称呼似的!他们好象很喜欢带头这样称呼我们,就象人们通常急着抢先称呼新娘子为madame一样。①——
    ①madame:法语“夫人刀”。
    在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屈身弓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几乎是躲在餐室敞着的门后。她合着手,举目望天,她没有哭,只是在祈祷。她的心灵飞到上帝身边,请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爱的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她确信这一点不久就会实现。
    “这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心里想,开始问心有愧起来。
    追悼会结束了;死者的脸没有盖上,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除了我们,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别的人中有一个农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女孩抱来。这时,我无意中把湿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刚弯下腰去,一声充满恐怖的可怕的惨叫使我在吃一惊,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个喊声;我一想起来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头,只见那个农妇站在棺材旁的一张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个女孩,女孩挥动着小手,吃惊的小脸向后仰着,瞪着眼睛凝视着死人的脸,用一种怕人、狂乱的声音哭号起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我的声音比使我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还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我们按照一定的钟点就寝和起床,还住在那些房间里;早点、晚茶、午饭、晚饭,都照往常的时间开;桌椅都摆在原来的地方,家里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经过这样的不幸,一切都应该有所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是对她的悼念的一种侮辱,它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她不在了。
    出殡的前一天,吃过午饭,我因了,于是到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房间里去,打算躺在她那柔软的羽毛床垫上,钻进暖和的绗过的被子。我进去时,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欠起身来,掀开她盖在头上防苍蝇的羊毛披巾,扶正包发帽,坐到床边。
    由于以前我时常到她的房里午睡,她猜到我的来意,于是一面从床边站起来,一面说:
    “怎么样,我的宝贝,你大概是来休息的吧?躺下吧!”
    “您怎么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拉住她的胳臂,“我根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您自己也很累呀,快躺下吧。”
    “不,少爷,我已经睡够了,”她对我说(我知道,她三昼夜没有睡了)。“况且,现在也睡不着,”她长叹了一声补充说。
    我想跟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谈谈我们的不幸:我知道她那份真诚和爱,因此同她抱头大哭一场对我会是一种安慰。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她的床上,“您料到这事了吗?”
    老妇人带着莫名其妙和好奇的神色望了望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问她这个。
    “谁会料到这事呢?”我重复了一句。
    “噢,我的少爷,”她说着,投给我一个最温柔的同情的目光,“不但没有料到,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设想啊!象我这样的老太婆,老早就该让我这把老骨头歇歇了;我何必还活着呢?我的老主人,你的外祖父,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公爵、他的两个兄弟、他的妹妹安娜,全都逝世了,他们都比我年轻,我的少爷,现在,显然是因为我的罪恶,她也比我先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她带走,是因为她配得上,上帝那里也需要好人呀。”
    这种纯朴的想法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更移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一些。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向上望了一眼;她那深陷的潮润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平静的悲哀。她坚信上帝不会使她同她全心全意地爱了多年的人分离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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