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4)

2025-10-09 评论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块破黑漆布,从漆布的许多窟窿里有好多地方透出被铅笔刀划出道道的桌子的边沿。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没有油漆过,但是由于使用了好久,已经磨得锃亮的凳子。最后一面墙上有三扇小窗户。窗外的景色是这样:正前方有一条路,路上的每个坑洼、每颗石子、每道车辙,都是我久已熟悉和喜爱的;走过这条路,就是一个修剪过的菩提树的林荫路,路后有些地方隐隐约约露出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在林荫路那边,可以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一边是打谷场,另一边是树林。树林深处,可以看到守林人的小木房。从窗口朝右边眺望,可以看到一部分凉台,午饭以前,大人们常常坐在那里。当卡尔-伊凡内奇批改默写卷子的时候,我常常朝那边观望,我可以看见妈妈的乌黑的头发和什么人的脊背,也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那里的谈笑声。因为不能到那里去,我心里很生气。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再学习,永远不再死念《会话课本》,而同我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呢?”气恼会变成悲伤,天知道我为什么沉思,沉思些什么,我想出了神,竟连卡尔-伊凡内奇因为我的错误而发起脾气,我都没有听到。
    卡尔-伊凡内奇脱下棉袍,穿上他那件肩头垫得高高的、打着褶的蓝色燕尾眼,照着镜子理一理领带,就领着我们下楼去向妈妈问安了

    妈妈正坐在客厅里斟茶。她一只手轻轻扶着茶壶,另一只按着茶炊的龙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漫过茶壶口,溢到托盘里。她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
    当你努力追忆一个亲人的容貌时,总有许许多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要透过这些回忆来看它,就象透过泪眼看它一样,总是模糊不清。这是想象的眼泪。因此在我极力回忆妈妈当年的音容笑貌时,我只能想象出她那流露着始终如一的慈爱的棕色眼睛,她那颗长在短短的发鬈下面的脖子上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绣花衣领和那常常爱抚我、常常让我亲吻的、细嫩纤瘦的手,但是她的整个神态却总是从我的记忆里滑掉。
    沙发左边摆着一架古老的英国大钢琴,大钢琴前面坐着我那黑头发、黑皮肤的小姐姐柳博奇卡①,她用刚在冷水里洗过的玫瑰色手指显然很紧张地在弹克莱曼蒂的练习曲②。她十一岁了,穿着一件麻布短衣,一条雪白的、镶花边的衬裤,只能用arpeggio弹八度音③。她旁边侧身坐着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戴着有红缎带的包发帽,身穿天蓝色的敞胸短上衣,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卡尔-伊就内奇一进来,她更加板起脸来了。她威严地望一望他,也不答礼,用脚踏着拍子,继续数着:Un,deux,trois,un,deux,trois”④,声音比以前更响,更专横——
    ①柳博奇卡:柳博芙的小名。
    ②克莱曼蒂(1752-1832):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③arPeggio:意大利语“琶音”。和弦中的各个组成音不是同时而是顺序奏出。
    ④“Un,deux,trois,un,deux,trois”:法语“一,二,三,一,二,三”
    卡尔-伊凡内奇好象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按照德国的敬礼方式,一直走到我母亲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过来了,摇摇头,仿佛想借此驱散忧思。她把手伸给卡尔-伊凡内奇,当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吻了吻他那满是皱纹的鬓角。
    “Ichdanke,lieber卡尔-伊凡内奇①!”她仍旧用德语问道:“孩子们睡得好吗?”——
    ①Ichdanke,lieber:德语“谢谢您,亲爱的”。
    卡尔-伊凡内奇本来一只耳朵就聋,现在由于弹钢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弯下腰,更靠近沙发一些,一只手扶着桌子,单腿站着,带着一种当时我觉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头上稍微一举,说:
    “您原谅我吗,娜达丽雅-尼古拉耶芙娜?”
    卡尔-伊凡内奇怕他的秃头着凉,从来不摘掉他那顶小红帽,但是每次走进客厅里来,他都请求人家许他这样。
    “戴上吧,卡尔-伊凡内奇……我在问您,孩子们睡得好不好?’”妈妈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说,声音相当响亮。
    但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用小红帽盖上秃头,笑得更和蔼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