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侧卧着,酒瓶竖直放在脑袋旁。
“咱们不必想着心里害怕,”他说。“咱们不是那种人。”
“挑刺儿佬害怕了,”尼克说。
“是啊。加林斯基跟我说过。”
“所以他才被遣送回去。所以才一直喝得醉醺醺。”
“他可不象咱们,”里昂说。“听着,尼克。你我都是有点儿胆量的。”
“我知道。我也那样想。别人可能送命,可我不会。那点我绝对相信。”
“对极了。咱们就是有那么股劲儿。”
“我想加入加拿大部队,可是人家不肯收我。”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他们都喝着酒。尼克仰天躺着,瞧着天上飘过烟囱里冒的烟。天色亮起来了。不定月亮快出来了。
“你有过女朋友吗,里昂?”
“没。”
“一个也没有?”
“对。”
“我有一个,”尼克说。
“你跟她同居。”
“我们订了婚。”
“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我在窑子里跟女人睡过。”
里昂喝了一通。衬着天色,只见黑糊糊的酒瓶在他嘴边斜着移动。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事我也干过。我不喜欢。我意思是说,跟你心爱的人整夜睡在一起。”
“我女朋友本来就愿意跟我睡。”
“可不。她爱你的话就会跟你睡。”
“我们就快结婚了。”
尼克靠着教堂的墙坐着。他们把他拖到那儿,使他不受街上机关枪火力的威胁。他的两条腿很困难地伸着。他的脊椎中弹了。他满脸大汗,肮脏龌龊。阳光照在他脸上。天气非常热。肩膀宽的雷纳尔弟,脸朝下趴在地上,头也靠在墙上,他的装备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尼克打起精神向前看。对面那座房子的粉红色墙垣已经倾圯,但房顶并没有塌下来,一张歪歪扭扭的铁床垂在街中。房子背阴的一面的瓦砾堆里躺着两个战死的奥地利人。沿街前面还可以看到一些死尸。市里各事有所好转,情况还不错。担架队员随时都可能赶到。尼克转过头来,俯视着雷纳尔弟。“请你听着,雷纳尔弟,听着。你跟我,我们已经单独讲和了。”雷纳尔弟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呼吸困难。“我们并不是爱国者。”尼克转过头去,脸上出着污但有一丝微笑。他的话,雷纳尔弟听不进去,使尼克感到失望。
那天夜间,我们躺在房间地板上,我听着蚕在吃桑叶。蚕就养在桑叶架上,整夜你都听得见蚕在吃桑叶,还有蚕粪在桑叶间掉落的声音。我本人并不想要睡觉,因为长期来我一直知道如果我在暗处闭上眼,忘乎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自从夜间挨了炸以来,我那样已经好久了,只感到灵魂出了窍,走掉了再回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可是从此每到夜间,就在我快要睡着那时刻,灵魂就开始出窍了。我只有花好大的功夫才制止得了。尽管如今我深信灵魂决不会真的出窍了,然而那年夏天,我是不愿做这实验的。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底下,凡是河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时钓到鳟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往往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当我用光了,就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湿土,我常常找不到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地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有时我在沼泽草地里,草丛间,羊齿植物下找到些虫子,就用来当鱼饵。其中有甲虫,有腿如草茎的虫子,有躲在旧烂木头里的金龟子幼虫,白色金龟子幼虫长着瘦削的棕色脑袋,钓钩上挂不住,一到凉水里就不见影儿了;有藏在木头底下的扁虱,有时我在木头底下找到蚯蚓,可一掀开木头,蚯蚓就溜到地里去了。有一回我用过一根旧木头底下的蝾螈当鱼饵。这条蝾螈很小,轻巧灵活,颜色可爱。纤小的脚竭力想抓住钓钩,打这一回以后,我虽常找到蝾螈,但我再也没用过。我也不用蟋蟀当鱼饵,就因为蟋蟀在钓钩上老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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