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在我小时候就已植根于脑海。他隐身于事物中,即便我一个字都不写,他也存在着,以一个家喻户晓的恶人形象存在着,为着掌控生活中出现的新的错综复杂。国王现身之处,不会见到仁慈。然而,在生活远离可表达的范畴时,他可以整理生活,无须词语就能对付它的杂乱无章。国王一向是需要被经历的,而不是被说出的词,靠说话无法接近他。我和他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在那些时日,恐惧或多或少一直伴随着我。“心兽”与被经历的“国王”不同,它是一个被写下来的词。它在纸上诞生,写作时用来代替国王。因为我在死亡恐惧中必须为生命渴望找一个词,一个我当年在恐惧之中无法拥有的词。我需要一个像国王一样的双刃词,胆怯而专横,必须能进入身体,成为一个特殊的内脏,一个可以承载周围一切的内在器官。我想与住在每人身体里的无常对话,那住在我心里、也同样住在那些强势人物心里的无常。它不认识自己,被以不同方式填充着。随着偶然的进程与内心愿望对我们的改变,它有时驯顺,有时狂野。
到德国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午夜时分,国王突然出现在派对上。当时,客人们都在铸铅,我注视着勺子里熔化的铅在凉水中滋滋冒气,凝固后成为一个全新的模样。我心里清楚,国王也是这么出来的,心兽亦然。大家让我也来铸一个自己的新年幽灵铅,可我不敢,笑着抽身离开,怕他们看出破绽:神经极度破裂的人最好不要铸铅。别人心里充满明亮的幻想,而我的顾虑太多太多,我怕幽灵铅会封锁我的心兽,让它整整一年都来烦我,在我想抓它时捆住我的手脚。所以我不要铸铅。还有——恐怕这是同一问题的延伸——,我担心大家从我的勺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上,看到我内心的残破,看到我如何费劲心机用“心兽”来定义我的内心状况。
在弗里茨·朗格(FritzLang)那令人压抑的电影《橱窗中的女人》(中文另译名:《绿窗艳影》;德语译名:《危险的相遇》)中有一句台词:“你走进了一个几分钟前还完全不能意料的情境。”我意料到了,我意料到这铸铅游戏会暴露一些我无法意料之事。国王追赶着我,从乡村来到城市,又从罗马尼亚来到德国。他是我一些永远无法明白的事物的反映。当大脑迷失,词语失灵时,它将这些事物拟人化了。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喜欢说:啊,国王来了!
到了德国之后,一个朋友被发现吊死在住所。我知道朋友留下的地方,国王又一次鞠躬杀人了。罗兰德·基施,年仅二十八岁的建筑工程师,寡言少语,话音轻柔,不事张扬,喜欢写诗和摄影。我被宣布为国家敌人后,不论我在罗马尼亚还是在德国期间,他从未像别人一样与我断交。我定居柏林后,他明知有危险,还是不断给我写卡片。我曾希望他断绝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我很担心他的安全,同时又盼望收到他的来信——这意味着他还活着。他最后的消息,是他死前几个星期寄来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们曾经常散步的一条街道,在我走后变化很大:街上新铺了有轨电车道,轨道上长满半人高的野胡萝卜,开着金边白伞花,似乎在向我预示朋友身处危险。我从那里抬脚离开后,我们的距离被拉开,随性的交往被没收,无法再直抒胸臆,阅读来信时要在它的小生境中寻找隐蔽的含意。野胡萝卜是我们分离的意象,我想,也许所有注视着人类无望的植物,都可能变成野胡萝卜。卡片背面只写着一行字,字体很小,仿佛不打算把纸上的空白填满:“有时我只有啃啮手指,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句话的分量,比它所有词加起来所能表达的内容要重得多。它引领我们走到词语无法忍受自身之处,包括我们引用他的话时需要使用的词语。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这个人,人本不应该像他一样,待在这样的一句话里,但他也是逼不得已。
他死去的日子和这句话的情况类似,是五一。在劳动节这一天,热衷于草菅人命和建纪念碑的独裁者干掉了一个建筑工程师。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国王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们想象一下:晚上你独自坐在家中,有人敲门,你打开门,然后就被吊死了。邻居们现在回忆说,当晚他们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喊叫,但没有一个人去帮忙。尸检也被拒绝了,因为国王不允许别人看他的牌。死亡证明书上,官方的结论是自杀。问题是:原本的计划就是吊死,他反抗时头被套进了绳索呢,还是被审讯和拷打致死,刽子手不知如何处理尸体,又把他吊上去的。吊死是预谋好的,还是因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只好在匆忙中,在蔑视中,或者只是为了好玩儿,临时的一个处理办法。杀人者是职业特工,还是被雇佣或是被胁迫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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