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鞠躬,国王杀人(7)

2025-10-09 评论

    现在我明白了,将我逼到自己思考水平之下的这种渐进、这种迟疑,也给了我时间,让我惊羡罗语为事物带来的变样。我知道这是我的幸运。罗语的燕子,rindunica,“小排排坐”,对我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其内涵比德语中的“燕子”要丰富得多。一个鸟的名字,同时也为我们描绘出这样的图景:燕子黑压压地并排坐在铁丝上。没有接触罗语之前,每个夏天,我都会看到这样的风景。我慨叹人们能如此美丽地称呼燕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意识到,罗语词汇较德语更感性,和我的感觉更合拍。不论说话还是写作,我都不愿再失去这变样的两端。虽然我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一句罗语,但它一直伴随着我的文字,这一点毋庸置疑。它已经走进我的视线,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
    母语在外语的审视下,其偶然性变得清晰可辨,但这并不使母语感觉受伤。相反,将母语置于其他语言的目光之下,会产生一种彻底的公证关系,像成全一份无需努力得来的爱情。我爱自己的母语,从来不是因为它更好,而是因为它与我最亲密。
    遗憾的是,对母语本能的信任有时会遭受彻底的破坏。纳粹灭绝犹太人的行动之后,保罗·策兰(PaulCelan)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即他的母语也是杀害他母亲的刽子手的语言。策兰无法抖落身上这冰冷的套索。他人生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德语,这种语言在他大脑中根深蒂固,无法剔除。即便散发着集中营烟囱的气味,策兰也必须将它当做最隐秘的言语障碍保留于心。虽然他是在依第语、罗马尼亚语和俄语环境中长大,日后法语成为他日常生活的语言,也无法撼动德语在他心中的地位。乔治·阿瑟·歌德施密特(GeorgesArthurGoldschmidt)在犹太人大屠杀之后拒绝再讲德语,几十年只用法语写作。但他并没有将德语遗忘,他最后的几部德语作品水平之高,令许多德国作家都无法超越。我们可以说,歌德施密特的母语被长期剥夺了。
    许多德语作家微醺于这样的观点,即母语在必要时可以代替其他一切。尽管这必要性在他们身上从未发生,他们依然热衷于鼓吹“语言即家园”。他们的故乡触手可及,从来无须质疑,他们的家园也从来没有危及过他们的生命。因此从他们嘴里说出这句话常常会激怒我。这些文人有义务将自己与那些逃脱了希特勒刽子手的魔掌,到处颠沛流离的人相联系。在他们身上,“语言即家园”浓缩成简单的自我肯定,它仅仅意味着“这世界上还有我存在着”。对这些流亡者来说,“语言即家园”成为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用话语表达的对自我的坚持。那些脚踩安全的土地,可以自由来去故乡的人大可不必于此费神。从他们嘴里说出这句话,弱化了流亡者失去的一切,让他们对自己破碎的存在、孤独和永远无法重拾的自我认同视而不见,只因为母语作为头颅携带的故乡能弥补一切。母语的携带不是可能,而是一种必然,除非死后,母语也随之消失。但这又与家园有何相干?

    我不喜欢“故乡”这个词,它在罗马尼亚被两种人占有着。一类是村里的施瓦本波尔卡男人和道德专家,另一类是政府的机关干部。村庄故乡是德意志狂的,国家故乡属于无主见和盲目恐惧。两种故乡概念都是偏狭的、惧外(国人)的和傲慢的,四处嗅着背叛的气息。二者都需要敌人,做出的判断笼统、敌意、最终有效,即便错了也不屑于更改。我第一本书出版后,村里人在街上遇见我,会朝我脸上吐唾沫,从此我不敢再回村子了;给我九十岁的外公刮了几十年胡子的理发师宣称,以后再也不伺候他了;社员们不再和我母亲同坐一辆拖拉机或马车,他们在辽阔的玉米地里用孤立惩罚她,只为她有个可耻的女儿。母亲和女儿,因为不同的原因陷入同样的孤独。母亲进城来找我,她不想对我抱怨,但我从她的眼泪中听出了明明白白的谴责:“别再给村子添堵了,你就不能写点别的。你以后是不用回村了,但我还得在那里生活呀。”政府把我带走审问时,村里的警察把母亲在办公室整整关了一天。我不为家人的劝说所动,我不能让别人左右我该写什么,该说什么,让我收回我对他们和政府说的哪怕一个字,我都做不到。我做的事从不对他们说,他们也不问,本希望不要把家人牵扯进来,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明白这些。但在村子和政府的株连政策下,他们也被牵连进来。我欠家人很多,但又无力改变现状。如果说这就是我的故乡,那只是因为我会说这个地方的语言。然而,正因为我会他们的语言,我们之间永远没有共同语言。在最短的一句话里,我们要说的内容已经大相径庭。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乔治·塞姆朗(JorgeSemprun)的一句话上,这句话出自他的《弗德里克·桑切斯(FedericoSanchez)的告别》。塞姆朗曾被关在集中营,在佛朗哥独裁统治时期移民到这块陌生的国土,塞姆朗说:“并非语言即家园,家园是被说出者。”这说明他了解人们内心需要与表达的内容有最起码的认同,以便归属它们。在佛朗哥时代的西班牙,他的母语之所承载与他的生命格格不入,这时的西语怎能成为他的故乡?塞姆朗的“家园即被说出者”在思考,而不是在卖弄有关故乡生存的最悲惨细节。有多少人依然会因为一句话锒铛入狱,又有多少人从未在他们的母语中找到家园。萨沙洛夫被囚禁在家中的时候,他在俄语中还能找到家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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