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57)

2025-10-09 评论

    他微微一笑。“哈里?你找到我了吗?”
    原来是赫尔米娜,她只是稍许化装打扮了一下,她套着时髦的高领,聪慧的脸显得苍白,眼睛漠然地看着我,黑色礼服袖子过于宽大,露出白色的衬衣袖口,一双小手更显得娇小秀美,她穿着长长的黑裤,下面露出穿着黑白相间的男丝袜的纤纤小脚。
    “赫尔米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你的装束?”
    “到现在为止,我已搞得几位女子爱上了我。可现在轮到你了。让我们先喝一杯香槟酒。”
    我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槟酒,边上的人仍在跳着舞,热切而激烈的弦乐越来越强烈。赫尔米娜似乎没有资多少劲就使我很快爱上了她。她穿着男装,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亲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种柔情。她穿着男装,显得那么陌生,那么漠然,然而她却用目光、言词、表情给我送来一种女性的魅力。我没有触及它们,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着男装也有这种魔力,她的魔力是阴阳两性兼有的。接着她便跟我谈赫尔曼,谈我的童年,谈她的童年,谈论性成熟前的那些岁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爱的能力不仅包括两个性别,他们爱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东西,他们把爱情的魔力,把童话般变化的能力赋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数精英和诗人有时还会具有这种能力。她演得完全像个小伙子,抽烟,才气横溢,侃侃而谈,常常喜欢带点讥嘲,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蒙上一层性爱的光泽,在我看来,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诱惑。
    我从前以为我完全了解赫尔米娜。而今天夜里,她却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多么轻柔,悄悄地在我周围织起我渴望已久的网,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样给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香按酒谈东论西。我们边走边观察着穿过一个个大厅,我们像探险家那样挑选一时对舞伴,窃听他们怎样谈情说爱。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们跳舞,给我出谋划策,告诉我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该用什么诀窍去引诱她们。我们像两个竞争对手那样上场,两个人追了一会儿同一个女人,轮换着和她跳舞,两个人都争取把她弄到手,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戏。这场戏把我们两人越拉越近,点燃了我们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话,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点,意义更深了一层,一切都是游戏和象征。我们看见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妇女,她看样子有些痛苦和不满,赫尔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焕发,转忧为喜,她带她去喝香槟酒,后来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作为一个男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用同性爱的魔力占领了她。我逐渐觉得,狂欢乱舞的舞厅,这幢发出轰鸣的房子,所有这些戴着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变成了其妙无比的梦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鲜花吐芳争艳;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着一个个果实,寻找中意的果子;一条条蛇隐蔽在绿色树荫中,诱惑似地看着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泽上影影绰绰地闪着激光;魔鸟在树林间鸣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来对某一个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姑娘跳舞。我炽热地追求她;正当我们跳得如醉如痴,腾云驾雾似地在空中飘浮时,她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我都认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还那样呆笨无味。”我认出了,她就是几小时前叫我“糟老头”的那位姑娘。她以为我已经是她的了,但下一个舞我已经炽热地和另一个姑娘跳了起来。我跳了两小时舞,也许更长,每个舞我都跳,连我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尔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时不时地在我近旁出现,向我点点头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会上,我经历了五十年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每个大姑娘和大学生都知道这种事:节目的经历,参加节日活动时的共同欢乐,个人融化到人群中时的秘密,欢乐时灵魂和上帝融为一体的秘密。我常常听人说起过这种经历,每个女仆都知道这种经历,我常常看到叙述老的眼睛闪出光芒,而我总是轻蔑和羡慕参半地置之一笑。这种如痴如狂的人,从自身超脱出来、笑容满面、迷乱恍惚的人,他们个个都是醉意醺醺、两眼生辉,眼前的这一切,我一生在高贵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过千百次,他们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热烈情绪中的伟大的艺术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这种神采,这种微笑见得更多。就在不久前,当我的朋友帕勃罗为音乐所陶醉,坐在乐队中出神地吹奏萨克斯管,或者观看欢乐的、狂喜的指挥、鼓手、班卓琴师时.我曾欣赏、热爱、嘲讽、羡慕过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时想,这种微笑,这种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会有,只有那些不允许有强烈个性、不允许人们之间存在差别的人才会有。可是今天,在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57)哈里——也神采焕发地微笑起来,我自己也在这天真的、童话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飘浮,我自己也从共同狂欢、音乐、节奏、酒和性感的欢乐中呼吸那甜蜜的梦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学生在讲起舞会情况时对此大加赞扬,我常常怀着可怜的优越感和讥嘲情绪听着。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盐溶解到水里那样在节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仅仅是我搂在怀里的女人,不仅仅是在我胸前让我摩掌,并吸进她们的香气的女人,而是所有在这大厅里跳着同一个舞、和我一样随着同一舞曲飘荡的女人都属于我;她们神采飞扬,像一朵朵大鲜花飞掠过我身旁。不过我也属于她们大家,大家都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于他们身中,他们对我也不陌生,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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