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73)

2025-10-09 评论

    贞之助听了阿春的报告,马上试着给小学校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对幸子说:“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去。”他已记不起幸子是怎样回答的了,只纪得当他走出门口时,幸子噙着眼泪注视着他,一下子扑上来把他抱住了。他脱下和服,换上一身最不好的西服,穿了一双长统胶鞋,披了一件雨衣,戴上一顶防水帽走出了家门。走不到半里路,发觉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先前她身上那件夏季穿的极简单的连衣裙淋了泥水,变成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现在换了件浴衣,卷起两袖,撩起后襟,露出了红内裙。贞之助斥责她说:“怎么!你不用跟来,回去好了。”她回答说:“是,让我跟到那儿吧。”边说边跟了上来。“老爷,走那边不行,走这里好。”她不向东走,一直向南走去。贞之助跟在她后面,走到国道,然后尽可能往南迂回,没有泡多少水就成功地到达阪神电车线北一二里路的地点。想去小学校的话,还得从那里向东横穿过去。幸好那里水不深,只有长统胶鞋那么深,打那儿走过阪神电车线来到旧国道前,不料水就更浅。那时已经可以看到前面小学校的房舍,小学生的脸都探在二楼的窗外。贞之助发觉背后有人很兴奋地自言自语:“唉!学校没出事,好了好了。”回头一看,阿春跟在他后面也来了。开始贞之助是跟着阿春走的,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赶到阿春前面去了。水势很急,他必须一步一步踏稳了走;长统胶鞋里灌进了水,重得难以举步,而且走起路来分心。阿春身材比贞之助矮,她的红内裙几乎全沾了泥水,雨伞打不住,当作手杖用,为了不让大水冲倒,沿路扶住电线杆和人家的围墙,一直跟在后面走了来。阿春的自言自语是有名的,看电影时她一会儿说“啊!真好”。—会儿说“那个人要干啥?”自个儿叹赏、诧异或者鼓掌。因此别人都说和阿春一块儿上电影院受不了。想到今天她在这样的洪流中又犯了老毛病,贞之助不禁好笑起来。
    幸子自从丈夫出去以后,一直静不下心来,趁雨下得略小时走到大门外去看看,刚巧碰上芦屋川火车站前出租汽车站的司机驱车经过那里,两下一招呼,首先就向他打听小学校方面的消息。据司机说,他自己虽则没有见到,可是小学校那方面也许最最安全,尽管那条路上有几处涨水,但是学校地点在最高处,不会淹没,所以大概不会有问题。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略为安心了一些。司机说芦屋川虽说严重,可是大家都说住吉川的洪水泛滥得更厉害,电车不论是阪急、省线还是国道全都不通,详情不很清楚,但据西面步行来的人说,从这里到省线本山车站那段路,水势不大,只要循着路轨走,一点不泡水。可是从那儿再往西去,就变成一望无际的浊流的海洋。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波,汹涌翻腾,波澜重叠,许多东西都被冲到下游,川门有的站在草垫上、有的抓住树枝呼救,随波逐流,无计可施。听了司机这番话,幸子这回担心起妙子的安全来了。妙子今天去学习的本山村野寄那个西服学院,就在国道甲南女子学校前的公共汽车站稍北的地方,离住吉川河岸不过两三里路,照司机讲的话看来,怎么也属于浊流的海洋的范围以内。妙子上学时,先步行到国道的津知,打那里乘公共汽车去学校。司机就说:“这样说来,刚才我碰见你家细姑娘了,她往国道下行的方向走,身上穿了一件翡翠绿雨衣。那个时候出发,到达目的地后不久,山洪大概就爆发了。比起小学校来,野寄那方面更值得担心。”幸子听了,不由得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门,拉开嗓子叫了一声春倌,可是阿春据说跟随着老爷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幸子这时就像小孩子那样歪着嘴角哭了。
    阿秋和阿花吓得只管不声不响地瞅着哭丧着脸的幸子,弄得幸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从会客室逃到露台,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边走下草坪。正在这个时候,脸色铁青的舒尔茨夫人从铁丝网那边探出头来,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您先生怎么样?悦子小姐那个学校怎么样?”
    “我丈夫接悦子去了。悦子那个学校大概没有问题。太太,您的先生呢?”
    “我丈夫去神户接彼得和露宓了。我非常担心。”
    舒尔茨家的三个孩子,弗利兹年纪最小,还没有上学。彼得和罗茜玛丽都进了神户山手那边的德国俱乐部附设的德国小学。他们的父亲舒尔茨也在神户上班。以前经常看到他们父子三人一道出门,自从芦沟桥事变开始以后,买卖清闲了,父亲有时上班,有时居家,最近总是兄妹两个每天早晨一道去上学。今天父亲本来没有出去,由于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全,他说想去神户看一下,所以早就出门了。不过那时还不知道洪水的程度,动身时也不知道电车已经不通。夫人担心他路上会不会出乱子,她的日本话说得没有孩子们好,会话非常费劲。幸子和她说话时掺进一些没把握的英语,好容易才表达出心意。她尽量劝舒尔茨太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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