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75)

2025-10-09 评论

    山洪全是又黄又混浊的泥水,很像扬子江里的水。黄泥水中时时夹杂着黑黝黝的像馅儿那样黏糊糊的东西。贞之助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在这样的泥水中了,他吃了一惊,觉察到原来是他散步时曾经走过的田中①的小河泛滥了,现在他已走近架在那条河上的铁桥。走过铁桥不多几步,路轨上又没有水了,但是两旁的水位却高得多了。贞之助站定下来向前方看时,刚才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所说的“和大海一样”这句话,正符合当前的景状。宏大和豪壮这类形容词在这种场合似乎都不合适,可是事实上最初第一个印象要说是吓死人,反倒莫如宏大、豪壮来得更恰当,那景状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茫然相对,令人看了着迷。原来这一带地方是六甲山朝大阪湾那个方向慢慢倾斜的南坡,那里有田园、松林、小河,中间还点缀着旧式农舍以及红屋顶的洋房,如果照贞之助一向的主张,这里是大阪和神户之间地势高旷、景色明媚、散步舒适的地区,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令人联想洪水泛滥的扬子江和黄河的面貌了。这洪水又和普通的洪水不同,那是从六甲山深处冲溢出来的山洪,白浪滔天的怒涛卷起飞沫,后浪逐前浪地压过来,整个儿就像翻滚的开水。波浪翻滚处的确已经不是河而是海——乌黑混浊的土用波①翻滚着的海。贞之助站立的那段路轨,犹如码头那样伸展入泥海,有些处所已碰到水面,快要沉没似的,地基上的沙土已被冲刷掉,只剩下枕木和铁轨像梯子那样浮在那里。贞之助忽然看到他脚下有两只小蟹在爬,大概因为小河泛滥,它们从那里逃到路轨上来的。这时路上如果只剩他一人,说不定他会就此折回。可是这里仍然有甲南高等学校的学生和他同行,他们今天早晨上学后,一两小时内就出了这个乱子,上课停止了,他们从洪水中逃到冈本车站,看到阪急电车不通,又来到国营电车本山车站,哪里知道国营电车也停驶,所以暂时在车站上休息(先前在车站上帮着扫水的就是他们)。不过水位越来越高,他们不安心休息,回大阪或神户的分成两组,决定沿铁道步行回去。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少年,都不怎么怕水灾,其中有一个倒在水里时,笑得大声叫唤起来。贞之助紧跟在他们后面,好不容易越过那漂在水上翻了个儿的一根根枕木。脚下是眩目的激流,在水声和雨声中不知哪里有人“喂!喂!”地呼唤着。抬头看时,几十步外一辆列车抛锚了,同校的学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呼唤这边的人。
    ①地名。
    “你们打算去哪里?前面危险得很,据说住吉川洪水特大,过不去了,还是到车厢里来吧。”因此,贞之助也无可奈何地跟随他们进了车厢。
    那节车厢是下行快车的三等车厢,里面除了甲南的学生而外,还有许多避难的人。内中还有几组朝鲜人家属,大概都是房屋被冲塌,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逃到这里来的。一个脸色像病人的老太太带了女佣,不久嘴里念起佛来。一个背着绸缎贩卖的行商模样的汉子身上穿一件麻布衬衣和一条短裤,哆哆嗦嗦地把他那沾满泥土的大包衣料放在身旁,淋湿了的单衣和毛线围腰则晾在座椅背上。学生们由于同伴增加了,更加精神百倍地谈论起来。有的拿出兜里的太妃糖和朋友们分享;有的脱下长统胶鞋,倒出其中大量的泥水和砂土,脱下袜子,瞅着自己那双泡得胀鼓鼓的白脚;还有的人拧去湿透了的制服和衬衫上的水,光着膀子擦身体;有的因为制服湿了,不便坐在座位上而站立着。他们轮流观察窗外,嚷嚷着:“瞧!屋顶漂过来了,草垫漂过来了,那是木材、自行车,哎呀!汽车也漂过来了。”内中有一个说:“喂,这里有条狗!”
    ①即立秋前十八天,无风而起的大浪。
    “……把那条狗救出来怎么样?”
    “什么?不是条死狗吗?”
    “不,不,是活狗。瞧,就在路轨上……”
    一条中等大小、浑身沾了泥的杂种犬哆嗦着蹲在车轮下躲雨。两三个学生一面说“救它出来,救它出来”,一面下车把它拖了上来。那条狗一进车厢,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把它身上的水甩掉,然后乖乖地伏在救它上车的那个少年面前,以受惊后充满恐怖的眼光仰视着少年。不知是谁把一块太妃糖放到它鼻端,它闻了一下不吃。
    贞之助由于西服被雨淋湿了,身上觉得冷起来,脱下雨衣和上衣,挂在椅背上,喝了一两杯白兰地酒,点上一支烟。手表上已经指到一点钟,可是根本不觉得饿,不想打开饭盒子吃饭。他从座位上往山那面看,正好看到本山第二小学校的校舍浸在水里,一层楼南边那些开着的窗子,犹如巨大的闸门那样,浊流从那里滚滚冲出。从这里能看到那个小学校,这列车的停车位置显然就在甲南女子学校西南仅仅数十丈的地点,从这里去西服学院,平常只要几分钟就能到达。这般那般的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学生们渐渐失去了先前的那种劲头,大家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实际情况越来越变得非同儿戏,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里也难以否认了。贞之助探出头去一看,先前他和这些学生们走来的那条路——从本山车站到这节列车中间的那条路,已经完全淹没,列车犹如孤岛那样残留着。可是,什么时候这里也将被洪水淹没,谁都不知道。弄得不好,路轨下面的地基说不定也会冲垮。看去这一带路轨的土堤大概只有六七尺高,现在已一点点被淹没。山那面的汹涌的浊流迎面冲来,犹如海波冲击岸边的岩石,轰隆轰隆地碎成飞沫,连车厢里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大家忙着关闭车窗。窗外的浊流都在翻腾打旋,卷起雪白的水花。这时邮递员突然从前面的车厢逃进这个车厢,还有十五六个避难者踉踉跄跄地跟了进来。随后列车长马上进来了,宣告洪水已经涨到前面的路轨上,叫大家都到后面的一节车厢里去。于是所有的人急急忙忙拿起行李,收拾晾在那里的衣服,提着长统胶鞋转移到后面那节车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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