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之所以丧失了美,我想是无益地、过多地使用了照明之故。我曾听大阪博学多闻的人说,“文乐”的木偶净琉璃从明治以来,久已使用煤油灯了,那时比现在远远富于余韵。
我觉得与今日歌舞伎的旦角相比,木偶戏则更多实感。
诚然,如果用薄暗的煤油灯照明,那么木偶戏特有的拉线即可隐而不见,更可烘托出那艳丽的脂粉光泽,那是多么柔美啊!我只是如此空想当时舞台的惊人之美,但如今又是如何呢?不由令人寒心!
众所周知,木偶戏舞台上的旦角,只有面庞与手指裸露在外面,身体与双足都包裹于长衣裙之中,掌握木偶的人,只须用手在内操纵。我想这是戏剧中最近乎实际的,因为昔日妇女只有衣襟以上、袖口至指尖部分露在衣外,其它均隐蔽于幽暗中。
当时中等阶级以上的妇女,连出外的机会也没有,即使偶然出行,也须乘坐遮蔽严实的车轿,不能抛头露面。那么蛰居深闺,昼夜栖身幽暗中,只有面部显示了她们的存在。至于服饰也是男子比现代人华丽,妇女则不如男子。旧幕府时代的商人家庭的姑娘、妇人的衣着,可惊地土气。
总之,衣裳是幽暗的一部分,不过是幽暗与面颊的联系而已。
铁浆①等化妆法盛行,考其目的,大概也是想将面颊以外的空间全部以幽暗填塞,甚至口腔内也衔着暗色吧。这种妇女美,今日除京都市下京区妓院集中处的特殊场所外,已经难以见到了。
可是当我想起幼年时期那在日本桥家中深院内借着庭院射入的激光做针线活的母亲的容颜时,便能稍稍想象往昔妇女的风采。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的事了,那时以前,东京的街道商店也都是薄暗建筑;我母亲、伯母和亲戚都是那样年纪的妇女,大多染看黑牙;平时衣着已记不清了,可是外出时,常常穿着灰鼠色细花纹衣裳。
母亲身材矮小,身高不满五尺。不仅母亲,那时的妇女,一般都是这样瘦小。不,极端地说,她们好象都没有肉体。对母亲的容颜与手之外,我只模糊地记得她的双足,身体形状却记不清楚了。
由此想到那中宫寺的观世音塑像,才是古代日本妇女的典型裸体像。
那纸一样薄的Rx房肌肤、板一样平坦的胸部、比胸脯还瘦小的蜂腰般的腹部、无任何凹凸的笔直的背脊、腰及臀部的线条,这样的体型与面部、手足相比,显得欠均衡的纤瘦,全身没有一点厚度,这与其说是肉体,却叫人感到只是一根棍棒。古代妇女就是这般模样的吧。
但时至今日,那种妇女的形体还随时可在旧式家庭的老夫人、艺妓中见到。看到那样的妇女,我不禁想起木偶的主心捧。事实上,那些妇女只是披了衣裳的木棒而已。制成躯体的材料,只是卷附着的衣服与棉花,一脱去衣服,与木偶一样,只剩下丑陋的主心棒。
可是在古代却以为美。
深居幽闺的妇女,只要有秀丽的容貌就不讲究体型如何了。讴歌明朗的近代女性肉体美的人,对那幽灵似的古代妇女的形象是很难想象的吧。
还有人说隐蔽于幽暗光线里的,并不是真正的美。但是如前所述,我们东方人就是在一无所有之处,制成了阴翳,创造了美。
正如古诗歌所云:“耙搂杂草编筑,则成篷庵,一解散仍是草原。”我们的思想方法也是如此。美不存在于物体,而存在于物体与物体所制作的阴翳的花样与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则放光彩,曝于白日之下即丧失宝石的魅力,同样,离开阴翳的作用,美就消失。
总之,我们的祖先将妇女视同漆器上的泥金画与螺钿等器皿,与幽暗不能切离,尽可能使之全部沉浸于阴荫之中,将她们的手足包裹于广袖长裙之中,只有头部裸露于外。
诚然,缺乏匀称的平直的体形,比西方妇女显得丑陋,不过,我们是忽视了隐蔽的部分,将隐蔽部分视为不复存在。引申之,若有人要看看那丑陋部分,则如同在客室的壁龛里看一百支光的电灯一样,亲自撵走了那里的美。
①当时日本妇女染黑牙齿用的化妆品。
但是,在幽暗中追求美这种倾向,为什么东方人特别强烈?西方也曾有过无电、无瓦斯、无石油的时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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