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67)

2025-10-09 评论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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