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足球队的小伙子为难地低下他的奔儿头,一张难看苦相的方脸冷若冰霜,一声也不响。我变得急不可耐起来。这时,阿仁的儿子已经恢复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说:
“奉阿鹰的命令,由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先行绕到通往仓库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积雪,艰难地跟在后面追赶着他。不知哪儿来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坏眼旁边,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级市场的酒库后面,有一个以前晾晒酒樽的方形大院,院里建有一间木板房,曾经是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而今,这里是暴徒们的指挥部。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站岗。阿仁的儿子陪我走到这儿,便在院子一角那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来等我。我在年轻人的监视中默默地打开房门,跨进充满热气和年轻人特有的兽类体味的房间。
“哦,阿蜜。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安保那会儿,你不也没来看过游行么。”鹰四情绪很好。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发。
“和安保那时候比什么!太夸张了吧。”我反唇相讥。鹰四怪模怪样地斜坐在简易炉旁的一张小木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山脚理发师正在他的头上精心地修剪。理发师仿佛对这位暴动领袖怀有一种狂热的敬爱,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做出点贡献。在鹰四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她的脖子圆滚滚的象个圆筒,满心的躁动不安让人一目了然,正亲昵地将肥嘟嘟的身体凑近前去,用一张打开的报纸接着剪下来的头发。在他们后面,房间的里侧,星男和三个足球队员在誉写印刷。看来,他们是要印刷和散发将袭击超级市场事件正当化的理论和情报。鹰四全然不睬我话里的锋芒,倒是他的同志们都停下手来,注意他的反应。或许,鹰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经历,并把它和这场小“暴动”牵强地联系起来,是要教育这些年幼无知的暴动参加者吧。
你这个学运领袖不是痛悔什么“我们自身的耻辱”么?现在怎么又改弦易辙了?望着因火炉的热气和理发师的修剪而看上去像个年轻单纯的农民一样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没有质问出来。
“我不是来参观你的足球队的活跃景象的。我来买煤油,可有抢剩下的煤油罐吗?”
“有煤油吧?”鹰四问他的同志。
“我去仓库看看,阿鹰。”星男马上应了一声,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油墨滚子交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在临出屋时,他竟还想到把刚印好的传单给我和鹰四每人一张。在协助鹰四的指挥工作方面,他无疑是个得力的“暴动”成员。
“为什么超级市场的天皇只能忍气吞声?”
“给连锁店一个警告!”
“向税务署做过手脚!”
“再也不能在山脚做生意了!”
“超级市场天皇这类坏蛋会自杀吗?”
“我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广到基层,阿蜜,还有更复杂更强有力的举措和人材呢。就说这个小个子性感姑娘吧,她过去是超级市场天皇的通讯员,可现在,她已是我们的合作者了。她还想早点被解雇好上城里去。所以攻击起天皇来真叫勇猛果断!”鹰四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阻止我对传单上的文字提出批评。
这几句好话让姑娘好不感动,她心形的脸庞泛出绯红,几乎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她是那种在哪个乡村里都能找出一个来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岁起,便成了周围村里所有年轻人欲望的焦点。
“听说昨天住持要到我这里谈话,也叫你们拦住了?”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个不光对鹰四,甚至也对许多人故做媚态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干的,阿蜜。不过足球队员们昨天倒是对山脚有知识、有势力的人的举动看得挺紧,这不是很自然嘛。他们的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忽视啊。在烂醉的苦力打先锋、再次闯进超级市场那会儿,要是村里哪个有势力的人,朝跟在后面的山脚村民喊一声:‘住手,别再抢了’什么的,恐怕抢劫就是一开始那样的小事故,中途流产。可现在,山脚大多数人都已经卷进来了。如果村里的特权阶级超然事外,他们只能招人反感罢了。所以战术变了,没有人再监视他们了。反倒是我们的同志还要到他们中间去,谈谈看法,听听建议呢。阿蜜,养鸡那伙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单衣英雄,他正想法儿由村里将超级市场收买下来呢。他说,要把天皇赶走,由山脚的人们集体经营,把超级市场办下去,这个计划多迷人,他的构想更是与众不同。我们就是专门负责暴力活动的!”少年们扬起了一群被公认的同谋犯的笑声。看上去他们很是为鹰四的口才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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