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没有搭乘他们的雪铁龙离开洼地到海滨小城。说起来,那时我正在感冒发烧,整整三个星期,手心上如同长了一层热乎乎软塌塌的海绵,疲乏得一张纸怕都拿不起来。等我恢复了健康,妻子却已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旅行了。实际上,她经常感觉到恶心和贫血。我自然猜出了她在心理上准备、在肉体上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已无意与她谈这件事了。无论对我来说,还是对妻子来说,这都关系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于是,在我陷入了对新职位的思虑之时,妻子像脚上系着重锤的木偶一般呆呆地坐在炉旁,在晦暗之中,除了妻子和我之外,在上房里,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们讲上几句话了。这些天,妻子也会常常突然落进深深的沉默里,从与我对话的圈子里逃得远远的,对我的话睬也不睬。鹰四死后,妻子一时间重新陷人了酩酊大醉之中。然而没过多久,她却自己努力把剩下的酒瓶全都收拾到了世田和里去了,然后,除了吃饭睡觉,她便正襟危坐,双手护住小腹,眼睛半开半闭,一声不响地捱时度日。妻子倒是劝过我去非洲,可那也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的选择所进行的一种客观评价罢了。而今,在妻子的意识当中,我已经引不起任何鲜明的影像。诚然,在我的意识里妻子的形象也全然相同。
下午,阿仁的大儿子躲着默不作声的妻子,悄悄站到土间里来。他报告道:
“超级市场的天皇,带着五个小伙子,走到桥这边来了!”
山脚的村民全然没有想到,超级市场的天皇竟会带一群暴徒闯进山脚。还在积雪初融的时候,那超级市场的天皇便通过他的代理人,把“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用最为简捷的方式解决掉了。他让最先开到山脚的大卡车装满货物,把市场重新运营了起来。至于遭抢的商品,他不要求赔偿,也未向警察报告。而年轻的住持和海胆一样的青年推进的那项由山脚富人共同出资连带损失一同收买超级市场的计划则被一脚踢开了。还有传言说,还没有正式地向超级市场的天皇提出过这项要求。鹰四刚死,推进“暴动”的中坚力量便已经土崩瓦解。而今,任何能够再度掀起“暴动”、迫使超级市场天皇甘拜下风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山脚的主妇,“乡下”的众人,都对天皇不追回抢掠品的决定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尽管食品和日用百货的价格比“暴动”之前足足上涨了两、三倍,她们却都毫无怨言,照买不误。至于抢得的电器之类的大件物品,已陆续有人偷偷送回超级市场去了,其中有所损坏的物品以特价出售,也立刻被抢购一空。那些在“暴动”中抢走了廉价衣料的“乡下”女人们实际上拥有庞大的现金,可谓潜在购买层,这些女人对这一场特价销售格外踊跃。山林地主们隔岸观火,安心安神,重又缩回到了利己自私的外壳中。
狂风卷起裸露的田野上厚厚的尘埃,吹得人眼睛发疼。我跟着阿仁的儿子,赶往山脚那边去。积雪已经消融,地面一片干爽,且不说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落叶乔木林对面的那一片暗暗的常绿树林高处,那催发萌芽的力量都带了一种欠缺,如同破损的人体一般。环视洼地,令我觉得一阵微微的畏缩。阿仁的儿子正走在我的前面。低头看去,他的脖子脏得很,现出了斑驳的花纹。这少年原来是窥伺超级市场天皇来山谷的哨兵哩。他顶着把尘土扬起老高的狂风,就蹲在那个可怜的性感小妞送了命的那块大石头上,久久地盯视着桥的那边。从他那低垂着头赶忙上路的背影,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不应该是小孩子承受的巨大疲劳。我想,这便是屈服了的人们的共同感觉。现在,山脚的所有村民正要去恭迎超级市场天皇及其属下,他们做出的一定是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已经屈服了。
这少年如此热心地放哨,是因为我去山脚的目的与他母亲有关系。他的母亲几乎不吃东西,正开始迅速消瘦下去,而我去山脚正是为了和超级市场天皇会面。如若不然,他今天恐怕不会为我做什么事情。鹰四的死,使得我重新与洼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开来。现在,山脚的孩子们竟然不会嘲笑我了呢。
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我立刻便把超级市场的天皇一行人认出来了。他们正经过超级市场,在石子路上走着呢。超级市场的天皇是个大块头,黑色外套长达脚跟,下摆甩来甩去,正迈着军人一样正规的步伐走将过来。他的那张圆脸上扣了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离得很远,也看得出他脸上气色不错,肌肉丰满。身前身后的几个小伙子,也一律膀大腰圆,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学着头儿的模样,挺胸昂头地只管径直往前走。一时间,我清楚地记起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脚那天的情形。超级市场天皇的一群人马,与那个夏日的清晨沉稳地炫示胜利的外国人何其相似啊。那天早晨,山脚的大人们第一次亲眼认证了国家的战败,他们无法习惯被占领的感觉,故意不理睬外国的大兵,只顾忙于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那“耻辱”,却已经渗入了他们整个的身体当中。只有孩子们迅速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跟在吉普车后面疯跑,在国民学校接受临时教育时哈啰、哈啰地叫个不停,也不惮于把外国兵递来的罐头饼干接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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