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在哪儿?
他再次从滑梯上环顾四周。但他希望找到的东西,却在哪儿也看不到。他在眼前摊开左手,试图从中找到某种暗示。但手掌上一如既往,只刻印着几条深深的皱纹。在水银灯缺乏深度的灯光下,那看上去就像残存在火星表面的水路的痕迹。但这些水路不会告诉他任何东西。那只大手向他显示的,不过是他从十岁以来走过了漫长的人生路,终于抵达此地,抵达高圆寺小小的儿童公园里的滑梯上。而在那天空上,并排浮着两个月亮。
青豆在哪里?天吾再次问自己。她究竟在哪里藏身呢?
“那个人也许就在这附近。”深绘里说,“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应当就在附近的青豆,能看到这两个月亮吗?
肯定也能看到,天吾想。当然毫无根据。他却坚信不疑,坚定得不可思议。他此刻目睹的东西,她肯定也能看见。天吾握紧左手,连连敲打滑梯,直到手背感到疼痛。
所以,我们必须相逢,就在从这里走着就能到达的某个地方,天吾想。青豆大概被谁追逐,像负伤的猫儿般藏身匿迹。而且可以用来寻找她的时间有限。然而,那究竟是哪儿?天吾一无所知。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人附和道。
这天夜里,青豆打算去看月亮,便穿着一身灰色运动衣,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阳台上。手中端着可可杯子。居然想喝可可了,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橱柜里放着范·豪尔顿罐装可可粉,望着它,忽然就想喝了。晴朗无云的西南方天空,清楚地浮着两个月亮,一大一小。
她想叹气,却没有叹出声来,只是在喉咙深处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从空气蛹里生出了子体,月亮随即变成两个,而1984年变成了1Q84年。旧的世界一去不返,再也不可能回来。
青豆坐在阳台里放着的园艺椅上,喝了一小口热可可,眯起眼望着那两个月亮,努力追忆旧的世界。但如今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棵摆在房间角落里的橡皮树盆栽。现在它在什么地方?Tamaru会像在电话里承诺的那样,照看那棵树吗?没关系,不必担心,青豆告诉自己。Tamaru是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如果需要,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即使如此,他也肯定把你托付的橡皮树一直照顾到最后。
但我为什么如此惦念那棵橡皮树?
直到扔下它、离开那个家,青豆根本没在意过什么橡皮树。那真是棵毫不起眼的橡皮树。色泽也差,望上去就显得无精打采。是大减价,价格标签上写着一千八百元,可拿到收银台去,一句话还没说,对方就主动降到了一千五。要是跟她讨价还价,也许会更便宜。肯定是很长时间无人问津吧。抱着那盆树回家的路上,她始终在后悔一时冲动买下了这种东西。是棵外观很不起眼的橡皮树,枝幅太大,不好拿。但无论怎么说,它毕竟是有生命的东西。
手中捧着个有生命的东西,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宠物也好盆栽植物也好,她从来没有买过,也没人送过她,更没在路上捡过。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和有生命的东西共同生活。
在老夫人家的客厅里看见在夜市上买给阿翼的小小红金鱼,青豆也很想要那样的金鱼。非常强烈地想要。甚至无法从金鱼身上移开视线。为什么会忽然想要这种东西?说不定是羡慕阿翼。有人在夜市上买东西送给自己——这样的体验青豆连一次都没有过,甚至从来没有人带她逛过夜市。她的父母身为“证人会”的热心信徒,无限忠诚于《圣经》的教诲,对一切世俗的节庆活动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所以青豆决定自己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折扣店去买金鱼。既然没人买金鱼和金鱼缸送给自己,就只能去给自己买。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想。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一个人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银行的保险箱中像砖块般垒着成捆的钞票。买两条金鱼之类的事,不必顾忌谁。
但到了宠物柜台,青豆亲眼看到在水槽里轻飘飘地掀动着蕾丝般的鳍游来游去的金鱼,却不敢买了。金鱼很小,而且看上去像是缺乏自我和省察的没有思想的鱼,但无论怎么说,它毕竟是个完整的生命体。将一个生存于世的生命花钱买来据为已有,在她看来似乎不合适。
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被囚禁在狭小的玻璃缸里、哪儿也去不了的无奈的存在。看上去,金鱼似乎觉得这种状态无所谓。实际上也许真无所谓,真的哪儿都不想去。但青豆怎样都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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