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想,暂且当成自己的事考虑一下看看。如果处于相反的角度,我自己会有何感受?就是说,假设自己有妻子,有两个小孩,过着极为普通安定的家庭生活。却发现妻子每周一次和别的男人睡觉,对方还是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人,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假设自己处于这种境遇,又会怎样想?会有怎样的感情支配着内心呢?是极度的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现实感的丧失?还是无法判别的多种情感的混合物?
无论怎么思索,天吾也找不到这种情况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
通过这样的假设浮上脑际的,是母亲身穿白色衬裙、让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吮吸乳头的身姿。Rx房丰满,乳头变得又大又硬。她脸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开,眼睛微闭。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令人联想起湿润的性器官。在一旁,睡着天吾。他想,简直就像因果循环。
那个谜一般的年轻男子也许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构图一模一样,只是人物调换了。这样说来,我的人生难道只是将内心的潜在意象具象化,将其描摹下来的过程?而且,对于她的丧失,我究竟该承担多大责任?
天吾根本睡不着。那个姓安田的男人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他说出的话带着奇妙的真实感。天吾琢磨着安田恭子,浮想着她面容和身体的细节。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两周前的星期五。两人一如既往,花时间做了爱。但接到她丈夫的来电之后,他感到这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简直像一幕历史场景。
她为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听,从家里带来的几张密纹唱片,还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远的爵士乐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①(在这张唱片里,巴尼·毕加德作为伴奏参加了演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艾灵顿公爵②。每一张都听过无数遍,保存得十分细心。封套由于岁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但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和新的没两样。把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着,一种真实感渐渐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准确地说,天吾并不爱安田恭子。他从不曾想过要和她共同生活,并不觉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从未感到过剧烈的心灵震撼。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年长女朋友的存在,也对她有自然的好感。每周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来,两人肌肤相亲,他盼望着这些。在天吾来说,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他并不是对很多女人都有这种亲密的感觉。不如说,不管有没有性关系,大部分女人都让天吾感到不快。为了抑制这种不快,他只好精心守护着内心某个领①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
②DukeEllington(1899-1974),本名EdwardKennedyEllington,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爵士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换个说法,就是只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关上几间。但对方是安田恭子时,就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似乎能心领神会。能遇上她,天吾觉得是一种幸运。
但不管怎样,出事了,她丧失了。出于某种理由,无论以何种形式,她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而且据她丈夫说,不管是那理由,还是那结果,天吾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天吾无法入睡,正坐在床上,将音量放得低低地听艾灵顿公爵的唱片,电话铃又响了。墙上的挂钟正指着十点十二分。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还会有谁。但那电话铃的响法不像小松。
小松来的电话,铃声更加匆促、性急。也许是那个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记告诉天吾。如果可能,他不愿接这个电话。根据经验,这种时候打来的电话不可能令人愉快。尽管如此,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他除了拿起听筒别无选择。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个男人说。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声音无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种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体——就要溢出的说话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脑袋,条件反射般浮现在天吾的脑海里。
“呃,这么晚了还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访,耽误了您的时间。今天也是,要是能早点给您打电话就好了,可谁知来了件急事得办,等缓过神来,就到了这种时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了解。实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觉,根本没一点好处。天一黑就赶快钻进被窝,早上跟着太阳一起醒来,这样再好不过。不过,啊,这大概算直觉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还没睡下。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失礼,可您看,我还是给您打了电话。怎样,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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