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69)

2025-10-09 评论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车室没有生火的炉前坐下,在等下班车时间里向她扼要介绍十二瀑镇的历史。由于年号复杂,我以《十二瀑镇的历史》卷未资料为基础,在手册空白页列了个简单的年表。手册左边写十二瀑镇的历史,右边写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满不错的历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顺开城,阿伊努人之子战死。据我的记忆,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历史在某处有些微联系。
    “这么看来,日本人好像是在战争夹缝中活过来的。”她对比看着左右年表说道。
    “有点儿。”我说。
    “为什么那样呢?”
    “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唔——”
    跟大多数候车室一样,候车室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广告画和通缉犯名单。除去我俩,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丝毫不改变一度摆好的姿势,专心看一本小说杂志。翻书页时简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罢这页到翻下一页竟花15分钟。那对母子看上去颇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
    “归根结底,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1930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46%。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40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10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汽笛。
    开车10分钟前她买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完全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气弃斥车厢。我花10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3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样的神气定定盯视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茶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情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这种新的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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