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48)

2025-10-09 评论

    想来,我已在这公寓里住了8年。8年前这房间里住着我、妻子和猫。最先弃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猫。而今我也即将离去。我把失去托盘的咖啡杯作为烟灰缸吸了支烟,按着又喝了杯水。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住8年之久呢?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既非特别称心如意,房租又绝对算不上便宜。太阳过于西晒,管理员也不和蔼可亲。况且住进之后人生并未因此而变得如花似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剧下降。
    但不管怎样,这一切即将打上句号。
    永恒的生——我想。不死。
    博士说我将进入不死之国。他说这个世界的完结并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转换。在那里我将成为我自身,重新见到业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东西。
    或许果真如此。不,可以说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无所不晓。既然他说那是不死的世界,笃定不死无疑。然而博士的话还是一句也不能让我心悦诚服。那些话过于抽象,过于空洞。即使现在这样我已十足地觉得这便是我自身。至于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这个问题实在远远超出我贫乏的想像力。倘若独角兽和高墙出现更是不可想象,恐怕还是《OZ国历险记》略为现实一点。
    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我抓耳挠腮地思索。不错,我是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详细开列起来,说不定有一本大学听课笔记那么厚。既有失去的当时不以为然而事后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继续失却各种各样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针线都不能缝合。在这个意义上,纵令有人打开我房间窗扇伸进头来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无法否认,没有否认的根据。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走回老赂。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身别无选择。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设想过成为自身以外的什么的可能性。甚至以为能够在卡萨布兰卡开一间酒吧同英格丽·褒曼相识,或者现实一点——实际上现实与否另当别论——度过与我自身的自我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为此我也曾进行变革自我的训练,《绿色革命》读了,《轻骑军》也看了3遍,不料还是像弯形艇一样终归驶回原处。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呆在这里,总是等待我的归来。
    人们难道必须称之为绝望?
    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绝望。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我无法想象不死之国是何模样。在那里,也许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确立崭新的自身。也许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许幸福地度过同自己相适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样,那已是与现在的我无关的另一自身。现在的我拥有现在的我自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历史事实。
    如此思来想去,终于得出结论:恐怕还是假定自己将在24小时多一点之后死去较为合乎逻辑。而若以为迁往不死之国,事情难免像《唐璜遗训》那样虎头蛇尾。
    我将死去——我决定姑且这样认为。这样远为符合我的性格。于是心情多少开朗起来。
    我熄掉香烟,走进卧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脸,然后确认裤袋里是否装有我需要的一切。不过仔细一想,对眼下的我来说,已几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东西。除了钱夹和信用卡,还需要什么呢?房间钥匙已无用处。不需要计算士执照,不需要手册,汽车已经扔掉,车钥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币。我把裤袋里的零币统统掏出摊在桌面。我先乘电车来到银座,在“波尔·斯求亚特”买了衬衫、领带和轻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镜前一站,形象相当不坏。橄榄绿短裤的裤线快要消失这点多少不尽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兰绒轻便西服加深橙色衬衫这一搭配,赋予我好似广告公司年轻有为的职员那样的氛围。起码看不出是刚在地下往来爬行并且将在21小时后从世上消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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