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休提,我的肌肉现在紧绷绷,相当僵硬。不管自己如何大做特做舒展运动,它怎么也不肯变得柔软起来。即使在训练的高峰期,我依然觉得它太僵硬。有时候,我会用拳头砰砰地使劲敲打腿上僵硬的部位,让它松软下来,当然很疼。然而,就像我有点顽固一样,我的肌肉也十分顽固,或许更甚。肌肉记忆着,忍耐着。在一定程度上,它也会进步,却不肯妥协,也不肯给我通融。不管怎样,这是我的肉体,有着极限和倾向。与容颜、才华相同,即便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无足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只能靠它拼命向前。随着年华老去,这种状况便自然形成,就好比打开冰箱,只用里面剩余的东西,利利索索地烹调出随意的、不无巧妙之处的菜肴来。哪怕只有苹果、洋葱、奶酪和梅子干,也不吐怨言。手头上能有点东西,就应该感恩戴德了。能够这样思考问题,乃是年华渐去一事为数不多的好处。
时隔许久,再次在东京街头跑步。九月的东京依然酷热。都市的残暑特别严峻。我全身大汗淋漓,默默地跑步,感觉到帽子湿得滴下水来,看得见汗水从身上飞散出去。汗水飞溅的样子清晰地映在路面上。汗珠掉在道路上,须臾便蒸发掉了。
不论何处,跑长跑的人望去都是相似的。人人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也许什么都没想,却似乎聚精会神。天气如此炎热,居然还在跑步啊!不知不觉便生出钦佩,然而仔细一想,我其实也在做相同的事。
正跑在外苑的慢跑道上,一位偶然路过的女子冲着我呼喊致意。是我的一个读者。这样的事情鲜少见到,偶尔有之。我驻足与她简短地交谈几句。“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阅读您的小说。”她二十岁未到便开始阅读我的小说,而现在已近四十了。人啊,都会公平地加龄增岁。“谢谢你。”我说。微微一笑,握手,告别。恐怕我的手上净是汗水。然后,我重开步伐。她朝着她的目的地——究竟是何处,我不得而知_继续走去,我则朝着我的目的地继续奔跑。我的目的地在何处?当然是纽约。
波士顿一带,令人萌生想诅咒一切的念头的日子,一个夏季里总有那么几天。只要扛过那几日,其余的日子倒是相当不错。富裕的人都忙不迭地赶到沃蒙特或鳕鱼角避暑去,城里因此变得空空荡荡,十分惬意。行道树将阴凉的树影洒落在沿河的路上。闪耀着炫目光斑的河面上,哈佛大学或是波士顿大学的学生正在勤奋地练习划船。女孩子们在草坪上铺上海滩毛巾,听着随身听或是iPod,身穿慷慨的比基尼晒着日光浴。卖冰激凌的摆出了由轻便卡车改造的货摊。有人弹着吉他,唱起尼尔-杨的老歌。长毛犬目不斜视地追逐着飞盘。乘坐着暗红敞篷轿车的支持民主党(大概是)的精神科医生,迎着黄昏的风,在沿河的道路上呼啸而过。
然而不久,新英格兰那独特的短暂而美丽的秋,便忽进忽退地来了。那周遭尽是、直人满眼的深绿色,一点一点,将位子让予了依约而来的金黄。继而到了在跑步时穿的短裤外再加一条宽松运动裤的时候,枯叶随凤起舞,橡子敲打在沥青路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那坚硬而干燥的声响传向四方。此时,勤勉的松鼠为了过冬的食粮四下奔忙,累得连神色都变了。
过完万圣节,冬天好像一个干练的税务官,简洁少语、确实无误地姗姗走来。曾几何时,河里已然结上一层厚厚的冰,赛艇也消失了踪影。愿意的话,你可以徒步从冰面走到河对岸去。树木连一片叶子也不剩,悉数落光,细细的枝条被风吹得碰来撞去,如同干枯的骨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那高高的树上,可以看见松鼠筑好的窝。它们大概正在那巢中做着宁静的梦。从不怯场的黑额黑雁成群地由北向南飞来,哦,北边还有比这里更加寒冷的地方。刮过河面的风好似刚刚磨亮的大砍刀,寒冷锐利。白天迅速变短,云层愈来愈厚。
我戴上了手套,将绒线帽子一直拉到耳朵下面,还蒙上了巨大的口罩,但还是指尖冻得发僵,耳垂针刺般地疼。只是寒风倒也罢了,还能扛得过去。要命的是大雪。堆积起来的雪,还在半夜里就化作滑溜溜的巨大冰块,固执地阻塞着道路。我们只好放弃了跑步,要么在室内泳池里游泳,要么骑在那无聊的健身单车上,调整着体力,等待春天的到来。
这里是查尔斯河。人们来到这里,按照各自的风格,围绕着河流打发时日。有的仅仅是悠闲地漫步,有的则是遛狗。有人骑自行车,有人慢跑,或是愉快地滑着旱冰——那般危险的东西如何能“愉快地玩”,老实说,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人们简直就像被某种磁力吸引来的一般,集中到这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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