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118)

2025-10-09 评论

    “大致。”
    “她的摄影作品有一种逼人的气势,看她的作品,有时甚至感到战栗,似乎自身存在与否都大可怀疑。dissilient这个词晓得吗?”
    我说不晓得。
    “用日语怎么说好呢,就是一种什么东西突然裂开弹开的感觉。世界没有任何预兆地一下子弹裂开来,时间、光照等等全都dissilient,一瞬之间。天才!与我不同,与你也不同。失礼,请原谅,我对你还没什么了解。”
    我摇摇头:“没关系,你说的我完全理解。”
    “天才人物是极其罕见的。一流才能并非到处都可发现。能邂逅能在眼前见到,应该说是一种幸运。不过……”他略一沉默,以摊开双手的姿势将右手向外伸出,“在某种意义也是痛苦的体验,有时我的自我如遭针刺般地作痛。”
    我似听非听地侧起耳朵,眼睛眺望着水平线及其上边的云。这段海滩,波涛汹涌,海水凶猛地撞击着海岸。我把手指伸进热乎乎的沙子,攥了一把,让它从指缝间哗哗淌下,如此反复不止。冲浪运动员们追波逐浪地靠近岸来,而后又返回海湾。
    “可是我已经被她吸引住了,并且爱上了她,已不容我再强调自我。”他啪地打了个指响,“就像被巨大的漩涡吸进去了一样。知道么,我有妻子,是日本人,也有孩子。我爱妻子,真心地爱,即使现在。但从第一眼见到雨的时刻起,就被她吸引住了,被卷进了她的漩涡,别无选择,无法抵抗。我知道,知道这种事一生中只有一次,这种邂逅此生不会再有,心里一清二楚。所以我想:同她在一起,恐怕早晚我会后悔的;但若不同她在一起,我这一存在本身将失去意义。这以前,你可曾这么想过?”
    我说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狄克继续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平静安稳的生活,妻子孩子和小家,加上工作。工作虽然收入不很大,但很有意思。写诗,也搞翻译。就我来说,也算是相当相当不错的人生了。战争使我失掉了一只胳膊,但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偿。为此我费了很长时间,也付出了努力。心境的平和——实现这一点很不容易,然而我实现了。但是……”说着,他手心朝上举起,缓缓平移,“失掉它却是一瞬间,刹那间。我已经没有归宿。回不了日本的家,美国也没地方可回,我离开祖国太长太久了。”
    我很想安慰他一句,但想不起适当的话,只好玩弄着沙子,抓起撒下。狄克站起身,走出五六米远,在密密蓬蓬的树丛阴处解罢手,缓缓踱回。
    “不打自招,”他笑道,“很想找人倾吐一番。你怎么看?”
    我不好表示什么。双方都已是年过三十的成年人,同谁睡觉之类只能由自己抉择。漩涡也罢,龙卷风也罢,沙漠风也罢,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么只能设法坚持下去。狄克这个人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对他用一只胳膊克服各种困难的努力甚至怀有敬意。但对他这句问话到底应如何回答呢?
    “首先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说,“因此对艺术灵感的产生和其间的关系体会不深。这超出我的想像。”
    他以悲戚凄然的神色望着大海。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未开口。
    我闭起眼睛。本来是想稍闭一会,不料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大概是啤酒作怪吧。醒来时,树影已移到我的脸上。由于热,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一看手表,已经2点半。我晃晃头,坐起身来。狄克在水边逗一只狗玩。但愿我没伤他的心才好——谈话当中我丢开他兀自睡了,况且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话。
    但我到底能说什么呢?
    我又抓起沙子,目视他逗狗玩的身影。诗人把狗的脑袋抱在怀里。海涛呼啸着拍上岸来,又余威未尽地退下阵去。雪沫闪闪,炫目耀眼。莫非自己过于冷漠?其实我并非不理解他的心情。独臂也罢,双臂也罢,诗人也罢,非诗人也罢,所面临的这个世道同样都是严峻而冷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问题,但我们已是成年人,我们已经熬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不应该向初次见面的人提难以回答的问题。这属于基本礼节。过于冷漠,我想。我摇摇头——尽管摇头也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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