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157)

2025-10-09 评论

    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喜喜或许死于他人之手,或许死于某起事故,或许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许自杀。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既无死的证据,又无生的证据。
    兴之所至,我便给雪打个电话去。我问可好,她答说凑合。她说话语气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含糊其词,犹如焦距不对的镜头。对此我不甚中意。
    “没有什么的,”她说,“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活得普普通通。”
    “你妈妈呢?”
    “……愣愣地发呆,不大做事,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失魂落魄的。”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比如买菜?”
    “不用了,老婆婆可以买,也有时让商店送来。我们两人光是对着发呆。跟你说……在这里好像时间都停止了。时间还照样在动?”
    “一如往常,很遗憾。时间不舍昼夜。过去增多,未来减少;希望减少,悔恨增多。”
    雪沉吟良久。
    “声音好像没精神,嗯?”我说。
    “是吗?”
    “是吗?”我重复道。
    “什么哟,瞧你!”
    “什么哟,瞧你!”
    “别鹦鹉学舌!”
    “不是学舌,是你本人心灵的回声。为了证明通讯的缺欠,比昂-波尔古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一路摧枯拉朽!”
    “还是那么神经,”雪讶然道,“和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两样,不一样。我这种是以深刻的内省和实证精神为坚实基础的,是作为暗喻的回声,是作为信息的游戏。同小孩子单纯的鹦鹉学舌有着本质区别。”
    “哼,傻气!”
    “哼,傻气!”
    “算了!够了,已经。”
    “算了。”我说,“言归正传,声音好像没精神,嗯?”
    她叹了口气:“嗯,或许。”她说,“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受妈妈情绪的影响。因为她是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有影响力,肯定。她那人,压根儿不考虑周围人会怎么样,心目中惟有自己,而这种人是强有力的。明白吗?所以我才被她拖着走,不知不觉之间。她若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她有精神时我也在她的触发下恢复生机。”
    传来用打火机点烟的声响。
    “偶尔出来和我玩玩会好一些吧?”我问。
    “有可能。”
    “明天去接?”
    “嗯,好的。”雪说,“和你这么交谈几句,好像有点精神了。”
    “那好!”我说。
    “那好!”雪开始鹦鹉学舌。
    “算了!”
    “算了!”
    “明天见。”说罢,没等她模仿我便挂断电话。
    雨的确无精打采。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优美地架着腿,空漠而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摄影杂志上,浑如一幅印象派绘画。窗口开着,但由于无风,窗帘和杂志纸页均静止不动。我走进时,她略略扬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微笑,淡淡的,如空气的一颤。继而将纤细的手指抬起约5厘米,指示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帮忙的女佣端来咖啡。
    “东西已经送到狄克家去了。”我说。
    “见到她太太了?”
    “没有,交给来门口的人了。”
    雨点点头:“谢谢,谢谢了。”
    “不用谢,一件小事。”
    她闭目合眼,双手在脸前合拢。然后睁开眼睛环视室内。室内只有我和她。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雨也并非总是一身粗布衫加皱皱巴巴短布裤装束。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高雅的镶边白衬衣,下面是浅绿色西服裙。头发齐整整地拢起,甚至涂着口红,甚是端庄秀美。以往一发而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不翼而飞,代之以楚楚可怜的妩媚,而如氤氲的蒸汽将其笼罩其中。这种蒸汽看上去飘忽不定,仿佛即将散去,但这终究属于视觉印象,实际上一直依稀存在。她的美与雪的美种类全然不同,不妨说是两个极端。雨的美由于岁月与经验的磨大砺,透露出炉火纯青的成熟风韵。可以说,美就是她自己,就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深谙驾驭之术,使这种美卓有成效地为己所用。与此相比,雪的美在多数情况下则漫山遍野地挥洒,甚至自己都为之困惑。我时常想,目睹漂亮妩媚的中年女性风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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