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17)

2025-10-09 评论

    傍晚醒来,简单做点东西吃下,再给猫喂点食物。吃罢饭,便坐在地板上,反复回顾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并加以归纳整理。或编排序号,或对其中可能存在过的选择填空式试题分门别类,或就自身行为的正确与否苦苦思索。如此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然后出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往来彷徨,踽踽独行。
    日复一日,持续了半年之久,对了,是1979年1月到6月。书也没读,报纸也没翻,音乐也没听,电视也没看,收音机也没开。和谁也不见面,和谁也不交谈。酒也几乎没喝,没有心思喝。至于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何人声名鹊起,何人呜呼哀哉,我一概不知不晓。并非我顽固不化地拒绝接受信息,只是不想知道而已。我感觉到了世界在动,即使蜷缩在房间里也能真切地感到。但我对其产生不了任何兴致。一切犹如无声的微风,从我身边倏然掠过。
    我一味坐在房间地板上,让过去的一切永无休止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说来也怪,尽管半年时间里天天周而复始,我却丝毫未曾感到无聊和倦怠。这是因为,我经历过的事件过于庞大,其断面多得不可胜数。庞大,具体,几乎伸手可触,宛如夜空中耸立的纪念碑,而且是为我个人耸立的。于是我将其从上到下检验一遍。我经历过那等事件,自然免不了遭受相当的创伤,不少的创伤。很多血无声地淌出。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伤痛逐渐消失,有些则卷土重来。但我在那房间里死死独守半年之久,却不是为这创伤之故,我仅仅是需要时间罢了。要把有关那些事件的一切具体地——客观地整理清楚,必须有半年时间。我决不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律拒绝同外界接触。接触只是时间问题。我需要纯粹客观的时间,以便使自己重整旗鼓。
    至于重整旗鼓的意义和将来的发展方向,我尽可能不去考虑。我认为那是另一个问题,届时再考虑也不迟。现在首先是要恢复平衡性。
    我甚至和猫也没有说话。
    好几次有电话打来,我一次也没拿起听筒。
    还有时候有人敲门,我也置之不理。
    信也来了几封,是我过去的合伙人来的,他说很惦念我。信上写道:“不知你在何处做什么事,姑且按这个地址写信给你。如果需要我帮忙,只管吩咐就是。我这里的工作眼下还算顺利。”此外还谈到我们共同熟人的情况。我反复看了几遍,把握住(为此看了四五遍)内容之后,把信放进抽屉。
    以前的妻子也来过信。信上写的几件事都实际得很。最后提到她准备再婚,说对方是我不认识的人。那语气很冷淡,就差没说以后连我也不可能认识了。这无非意味着,她已经和那个同我离婚时交往的男子分手了。故伎重演,我想。那个男子我倒十分了解,因为不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会弹爵士吉他,但不具有一鸣惊人的天赋。人也不甚幽默。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倾心于那样的男人。不过,这已是他人与她人之间的问题,她说她一点也不为我担心。“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都万无一失。我所担心的倒是以后你可能打交道的那些人。最近我总是为此心神不安。”——她写道。
    这封信我同样看了好几遍,之后同样塞进抽屉。
    时光就这样流过。
    经济方面不成问题。存款起码可以应付半年吃用,往后的事往后再做打算就是。冬去春来。温煦而平和的阳光朗照我的房间。每天我都细细观察窗口射进的光线,我发现太阳的角度多少有所不同。春天使我的心间充满各种各样往日的回忆。离去的人,死去的人。我想起那对同胞姐妹,我和她俩——三个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是1973年的事,也许吧。当时我住在高尔夫球场旁边。每当黄昏降临,我们就翻过铁丝网进入球场,只管信步走去,拾起失落的球。春日的傍晚使我想起彼情彼景,都到哪里去了呢?
    入口和出口。
    我还记起同死去的朋友常去的小酒吧。在那里我们度过杂乱无章的时间。可如今看来,却又似乎是以往人生中最为具体而充实的时光。奇怪!酒吧里放的古典音乐也记起来了。那时我们是大学生,在那里喝啤酒、吸烟。我们需要那样的场所。同时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什么话却是无从记起了,记起的只是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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