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闭上眼睛,像是在调试收音机时的样子,仔细的听取着四周世界发出的种种声音。在环状七号线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的声响首先传到耳朵里。那和在千仓的疗养所听到的太平洋的浪潮有几分相似。那里还混有海鸥们尖细的叫声。也能听见大型卡车停在路边上时发出的短小断续的警告音。小狗像是警告一般急促尖锐的叫着。远远的某处谁在大声呼喊着谁。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听到的。长时间里闭着眼睛,传到耳朵里的每一个每一个声音失却了方向和距离感。冰冻的寒风不时飘舞,让人寒意渐生。现实的寒冷——或者说那里有的所有的刺激和感觉——天吾一时间都忘了感受和反应。
发觉时,谁在边上握住了他的右手。那只手像是寻求着温暖的小小的生物,悄悄钻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握住了其中天吾大大的手心。时间像是不知道跳跃到了哪里,意识觉醒时什么业已发生。没有前奏,状况悄悄转移到了下个阶段。不可思议呢,天吾闭着眼睛这么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某时觉得时间像是令人不可忍耐一般缓缓的流逝,某时却又一跃跳过了长长的过程。
那个谁为了确认在那里的就是本人,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那宽大的手掌。细长柔滑的手指,而且有着强有力的内芯。
青豆,天吾想。可是发不出声音。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回握住对方的手。他记得这只手。二十年间一次都没有忘记过这份触感。那当然不再是十岁少女的小手了。在这二十年里无疑那只手触碰过各式各样的东西,拿起过各式各样的东西,也握住过各式各样形体的东西。然后其中的力量也变得更强。可是这是同一只手,天吾立马明白了。握住的方式一样,传达的感情也从未变过。
二十年间的岁月在天吾心中一瞬间溶解,卷进了一个混合的漩涡。那期间积蓄的全部风景,全部语言,全部价值聚集着,成为他心中一株粗壮的柱,在中心咕噜咕噜的回转着。天吾无声的见证着这幅光景。像是目击了一颗行星的崩坏与重生的人一般。
青豆也沉默着。两人在冰冻的滑梯上无言的双手交合。他们又回到了十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少女。孤独一人的少年和孤独一人的少女。初冬放学后的教室。应该交给对方什么好呢,应该向对方寻求什么好呢,两人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有生以来没有被谁真的爱过,也没有真的爱过谁。没有拥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拥抱过。那样的事会将两人带向哪里呢,不清楚。他们在那时踏入了没有门扉的房间。并且没有再从那里出来。之后因为这个缘故也再没能让别人踏进。那时两人不知道的是,那是世界里仅有的一个终结的场所。无论如何的孤立,在那里就不会被孤独浸染的场所。
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是经过了整整一天。也许时间已如是静止。对于时间天吾明白什么呢?他明白的是,在这儿童公园的滑梯上两人这个握着双手,在沉默中不知能到什么时候。十岁的时候如此,二十年后的如今也一样。
然后他需要再次将这崭新到访的世界与自己同化的时间。心跳的方式,眺望风景的方式,选择措辞的方式,呼吸的方式,活动身体的方式,必须就此一一调整,一一学习。为此必须集中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所有时间。不,难道说只有这个世界或许并不足够。
“天吾君。”青豆在耳边呢喃道。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像是在与他约定什么的声音。“睁开眼睛。”
天吾睁开眼睛。时间再一次开始于世界中流动。
“能看见月亮。”青豆说。
牛河的身体被天花板的荧光灯照耀着。暖气关掉了,一个窗子打开着。因此房间冷的如同冰室。房间中央是并排的几张会议桌,牛河就被安置在上面。上下穿着冬季的内衣,上面盖着旧的毛毯。毛毯腹部的部分如同原野中的蚁窝似的鼓起。像是在询问什么似的睁开的双眼上——那双眼睛任谁也合不上——盖着小块的布。嘴微微张着,却不再有气息和语言从中流泻。头顶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更加的扁平,更加的充满谜团。让人联想到xx毛的粗黑的卷发,寒酸地围绕在头顶四周。
光头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马尾男穿着领子上有毛皮的茶色翻毛皮大衣。哪一件都微妙的不合尺码。像是从有限的库存中,急急忙忙拿的一件似的。即使在房间中他们也吐着白气。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光头和马尾男,还有牛河。靠近墙壁天花板是并排的三扇铝合金窗,其中的一扇,为了确保低室温而敞开着。除了摆放尸体的桌子之外没有一件别的家具。随处都是毫无个性和实务性的房间。那里放置的,就连尸体——哪怕是牛河的尸体——看起来都毫无个性和实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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