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岛本身上却有,我想。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时我一直在想岛本,不能不想。一想到岛本,我的心现在都还摇颤。那里有兴奋,有仿佛轻轻推开自己心灵深处一扇门的带有低烧的兴奋。可是同那个有腿疾的漂亮姑娘在日比谷公园散步时,我却未能感觉出那种兴奋或震颤。在她身上我所感受的,仅仅是某种共鸣和平静的温情。
她的家、也就是药店在文京区小日向。我乘公共汽车把她送到那里。两人并肩坐车时,她也几乎没开口。
几天后同事来到我跟前,“那孩子对你好像相当满意,”他说,“这个星期天四个人再上什么地方去可好?”但我适当找了个借口谢绝了。再次见面交谈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老实说,我也想再慢慢和她谈一次。假如我们在别的场合碰上,成为要好的朋友也未可知。问题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双重约会,其行为的本来目的即是物色恋人。如果连续见面两次,势必产生相应的责任。而我不愿意——无论哪一种形式——伤害那个女孩。我只能谢绝。当然也就再未同她相见。
此外我还在有腿疾的女性方面有过一次非常奇特的经历。那时我已二十八。但由于事情过于奇特,至今我都难以弄明白那到底意味什么。
我在年末喧闹拥挤的涩谷街头见到一位同岛本跛得一模一样的女性。她身穿偏长的红色大衣,腋下夹一个黑色漆皮手袋,左手腕戴一个手镯样的银色手表。她身上的东西看上去十分高级。我在另一侧路面行走,偶然瞧见她后,立即穿过马路。路上人头攒动,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来,不过追她倒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她腿不灵便,走不了那么快。那抬腿的方式同我记忆中的岛本实在像极了——她也像岛本那样左腿以稍稍划圆的姿势拖着。我跟在她后头,入迷地看着那被长筒袜包裹住的匀称动人的腿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那是唯有经过成年累月训练的复杂技术才能产生的优美。
我稍离开一点儿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阵子。配合她的步调(即以同人群流速相反的速度)行走并非易事。我不时打量橱窗或停下来装作搜摸风衣口袋的样子来调整行速。她戴一副黑皮手套,没拿手袋的那只手提一只商店里的红纸袋。尽管是阴沉沉的冬日,但她仍戴着大大的太阳镜。从她身后我能看到的,只有梳得整整齐齐的秀发(在肩那里向外卷起,卷得非常雅致),和给人以柔软暖和之感的红大衣后背。不消说,我很想确认她是不是岛本。要确认并不难,绕到前面好好看一眼即可。问题在于倘若是岛本,那时我该说什么呢?该怎样表现呢?何况,她还记得我吗?我需要做出判断的时间。我必须调整呼吸、清理思绪、端正姿态。
我在注意不让自己超过她的情况下紧随不舍。这时间里她一次也没回头,一次也没止步,甚至没有斜视,只是朝某个目的地径自行进不止。如果不看她左腿的移动而仅看其上身,肯定谁都看不出她腿有毛病,无非走路速度较普通人慢几拍而已。越看她走路的样子,我越是想岛本,走法真的可以说是一个葫芦分出的两个瓢。
女子穿过拥挤的涩谷站前,一步不停地沿坡路朝青山方向走去。到了坡路,脚步就更慢了。她已走了相当远的距离,坐出租车都不算近,即使腿没毛病的人走起来也够吃力的,可是她拖着一条腿持续行走不止。我拉开适当距离跟在后面。她依然一次也没回头,一次也没止步,甚至橱窗都没扫一眼。拿手袋的手同提纸袋的手换了几次。但除此之外,她始终以同一姿势同一步调前进。
一会儿,她躲开大街的人群,走进侧道。看来她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从繁华大街往里跨进一步,便是幽静的住宅地段。由于人少了,我更注意保持好距离跟上。
总共跟她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在行人稀少的路段走一阵子,拐过几个路口,重新走上热闹的青山大街。但这回她几乎不在人群中走,就像早已打定主意似的,毫不迟疑地径直走进一家咖啡馆。那是一家西式糕点店经营的不大的咖啡馆。出于慎重,我在附近转了十分钟后才进去。
进去马上找到了她。里面热气扑人,但她仍身穿大衣,背对门口坐着。那件看上去相当昂贵的红大衣实在醒目。我坐在尽头处的桌旁,要了杯咖啡,然后拿起手边一份报纸,装作看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观察她的动静。她桌上放着一只咖啡杯,但依我观察,她一次也没碰那杯子。除一次从手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此外再无别的动作,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打量窗外景致。看上去既像纯粹的歇息,又像在考虑什么要紧事。我喝着咖啡,翻来覆去地看报上的同一则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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