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28)

2025-10-09 评论

    “不错,你或许是漂亮过头了。”
    她抽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我擦火柴点燃。
    “真认为我漂亮?”岛本说。
    “认为。肯定经常有人这么说,我想。”
    岛本笑了:“不是的。说真的,我并不怎么中意自己的长相。所以,给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她说,“总之一般说来,我不被女孩子喜欢,遗憾是遗憾。我不知想了多少次:即使别人不夸漂亮也无所谓,只想当一个普通女孩,交普通朋友。”
    岛本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放在台面上的手,“不过这下好了,你活得这么幸福。”
    我默然。
    “幸福吧?”
    “幸福不幸福,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不觉得不幸,也不孤独。”停顿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有时候会因为什么突然这样想来着:在你家客厅两人听音乐的时候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呃,那些唱片现在也都还保留着。纳特·‘金’·科尔、平·克劳斯比、罗西尼、《培尔·金特》,还有好多其他的,一张不少。爸爸死时得到的纪念品。因为听得十分仔细,现在也一道刮痕都没有。我是多么精心爱护唱片,你还记得吧?”
    “父亲去世了?”
    “五年前患直肠癌死的,死得痛苦不堪。原本是那么精神的人。”
    我见过几次岛本的父亲,壮实得像她家院里的橡树。
    “你母亲还好?”
    “嗯,我想还好。”
    我觉出她语气中似乎含有什么。“和母亲处得不融洽?”
    岛本喝干代基里,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招呼调酒师,接着问我:“嗳,没什么拿手鸡尾酒?”
    “独创的鸡尾酒有几种。有一种名称和店名一样——‘罗宾斯·内斯特’。这个评价最好。是我琢磨出来的,底酒是兰姆和伏特加,口感虽好,但相当容易上头。”
    “哄女孩子怕是正好。”
    “跟你说,岛本,你好像不大晓得,鸡尾酒这种饮料大体上还真是干这个用的。”
    她笑道:“那就来它好了。”
    鸡尾酒上来后,她注视了一会儿色调,然后轻轻啜一小口,闭目让酒味沁入全身。“味道十分微妙。”她说,“不甜,也不辣,简单清淡,却又有类似纵深感的东西。不知道你还有这份机灵。”
    “我做不出酒柜,汽车上的油过滤器也换不了,邮票都贴不正,电话号也时常按错。不过有创意的鸡尾酒倒配出了几种,评价也不错。”
    她将鸡尾酒杯放在杯托上,往里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每次她举起酒杯,天花板吊灯的光都微微摇颤。
    “母亲好久没见到了。十年前发生了很多麻烦事,那以来几乎再没见面。父亲葬礼上见面倒算是见面了。”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原创慢四步爵士舞曲,钢琴开始弹《STAR—CROSSEDLOVERS》(译注:《STAR—CROSSEDLOVERS》:意为“灾星下出生的(不幸的)恋人们”。)的序曲。我在店里时钢琴手经常弹这支叙事曲,知道我喜欢听。在埃林顿创作的乐曲里边它不很有名,也引不出我个人的回忆,但偶然听过一次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让我难以割舍。无论学生时代还是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期间,每到晚间我就听收在埃林顿“公爵”密纹唱片《可爱的雷声》中的《STARCROSSEDLOVERS》,翻来覆去地听,没完没了地听。其中,约翰尼·霍吉斯有一段委婉而优雅的独奏,每当听到那不无倦慵的优美旋律,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欲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当时听的音乐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经如楔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STARCROSSEDLOVERS》,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说实话,初三时我去找过你。太寂寞了,寂寞得一个人受不了。”我说,“打过电话,没通。所以坐电车去了你家。不料名牌已是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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