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4)

2025-10-09 评论

    我家没唱机也没唱片,父母不是对音乐特别热心的那一类型,所以我总是在自己房间里,扑在塑料壳AM收音机上听音乐。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大多是摇滚一类。但岛本家的轻古典音乐我也很快喜欢上了。那是“另一世界”的音乐。我为其吸引大概是因为岛本属于那“另一世界”。每星期有一两次我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她母亲端来的红茶,一边听罗西尼的序曲集、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和《培尔·金特》送走一个下午。她母亲很欢迎我来玩,一来为刚刚转校的女儿交上朋友感到欣喜,二来想必也是因为我规规矩矩而且总是衣着整洁这点合了她的心意。不过坦率地说,我对她母亲却总好像喜欢不来。倒不是说有什么具体讨厌的地方,虽然她待我一直很亲切,但我总觉得其说话方式里多少有一种类似焦躁的东西,使得我心神不定。
    她父亲收集的唱片中我最爱听的是李斯特钢琴协奏曲。正面为1号,反面为2号。爱听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唱片护套格外漂亮,二是我周围的人里边听过李斯特钢琴协奏曲的一个也没有,当然岛本除外。这委实令我激动不已。我知晓了周围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世界!这就好比惟独我一个人被允许进入秘密的花园一样。对我来说,听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无疑是把自己推上了更高的人生阶梯。
    况且又是优美的音乐。起初听起来似乎故弄玄虚、卖弄技巧,总体上有些杂乱无章,但听过几遍之后,那音乐开始在我的意识中一点点聚拢起来,恰如原本模糊的图像逐渐成形。
    每当我闭目凝神之时,便可以看见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涡。一个漩涡生成后,又派生出另一个漩涡,另一漩涡又同别的漩涡合在一起。那些漩涡——当然是现在才这样想的——具有观念的、抽象的性质。我很想把如此漩涡的存在设法讲给岛本听,但那并非可以用日常语言向别人阐述的东西,要想准确表达必须使用别的不同的语言,而自己尚不知晓那种语言。并且,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如此感觉到的是否具有说出口传达给别人的价值。遗憾的是,演奏李斯特协奏曲的钢琴手的名字已经忘了,我记得的只是色彩绚丽的护套和那唱片的重量。唱片沉甸甸的重得出奇,且厚敦敦的。
    西方古典音乐以外,岛本家的唱片架上还夹杂纳特·“金”·科尔(译者注:科尔:美国黑人歌手(1917-1965)。)和平·克劳斯比的唱片。这两张我也着实听个没完。克劳斯比那张是圣诞音乐唱片,我们听起来却不管圣诞不圣诞。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居然那么百听不厌!
    圣诞节临近的十二月间的一天,我和岛本坐在她家客厅沙发上像往常那样听唱片。她母亲外出办事,家中除我俩没有别人。那是个彤云密布、天色黯淡的冬日午后,太阳光仿佛在勉强穿过沉沉低垂的云层时被削成了粉末。目力所及,一切都那么呆板迟钝,没有生机。薄暮时分,房间里已黑得如暗夜一般。记得没有开灯。惟有取暖炉的火苗红晕晕地照出墙壁。
    纳特·“金”·科尔在唱《装相》(《PRETEND》)。英文歌词我当然完全听不懂,对我们来说那不过类似一种咒语。但我们喜欢那首歌。翻来覆去听的时间里,开头部分可以鹦鹉学舌地唱下来了:
    Pretendyouarehappywhenyou’reblue,Itisn’tveryhardtodo.
    现在意思当然明白了:“痛苦的时候装出幸福相,这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简直就像她总是挂在脸上的迷人微笑。这的确不失为一种想法,但有时又是非常难以做到的。
    岛本穿一件圆领蓝毛衣。她有好几件蓝毛衣。大概是她喜欢蓝毛衣吧,或者因为蓝毛衣适于配上学时穿的藏青色短大衣也未可知。白衬衫的领子从毛衣领口里探出,下面是格子裙和白色棉织袜。质地柔软的贴身毛衣告诉了我她那小小的胸部隆起。她把双腿提上沙发,折叠在臀下坐着。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以注视远方风景般的眼神倾听音乐。
    “嗳,”她说,“听说只有一个孩子的父母关系都不大好,可是真的?”
    我略微想了想,但弄不明白这种因果关系。“在哪里听说的?”
    “一个人跟我说的,很早以前,说是因为关系不好所以只能有一个孩子。听的时候伤心得不行。”
    “哪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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