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从床上欠身,用指尖揩去脸颊上的泪珠。她觉得十分地对不起什么——尽管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那是一种不知前因后果的突如其来的感情。泪珠仍涟涟而下,玛丽用手心接住下落的泪。刚刚落下的泪如血液一样温暖,还带有体内的温煦。玛丽蓦然心想:我甚至可以位于与此不同的场所,爱丽同样可以位于与此不同的场所。
出于慎重,玛丽再次环视房间,又俯视爱丽的面容。美丽的睡脸,不折不扣的美丽,真想就这样收进玻璃柜内。意识偶尔从中失去,隐藏到哪里去了,在哪里潜伏不动。可是它应该作为地下水流在某个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流淌,玛丽可以听取那微弱的回响。她侧耳倾听。那地方离这里并不遥远,水流肯定在哪里同我自身的水流交汇。玛丽是那样感觉的。因为我们是姐妹。
她弯腰在爱丽嘴唇上短暂地吻了一下,而后抬起头,再次俯视姐姐的面庞,让时间在心中通过。再次接吻,这回长了一些、温柔了一些,感觉上就像同自己本身接吻。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她微微一笑,在姐姐身旁放心地蜷起身子躺下。她要尽可能同姐姐贴紧,互相传递体温,互相交换生命符号。
爱丽,我回来了,她在姐姐耳边低语。求你了,她说。然后闭起眼睛,放松身体。一闭眼睛,睡意便如绵柔的巨浪从海湾打来,将她包拢。眼泪已经停止。
窗外亮度急速增加,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泻进房间。旧时的时间性即将失去效力撤往背后。大多数的人们仍在继续嘟囔旧的话语,但在刚刚露脸的太阳的光线中,话语的含义急速过渡、更新。纵然大部分新含义的生命力短暂得只能持续到当天傍晚,我们也必须同它们一起送走时光、移步前行。
在房间一角,电视荧屏似乎一瞬间闪了一闪,显像管好像有光源现出——看动静有什么在那里蠢蠢欲动,仿佛图像一般的东西在微微摇颤。莫非线路将再度同哪里连接不成?我们屏住呼吸,监视其进展。然而下一瞬间,荧屏上什么也没映出,那里有的惟独空白。
我们以为目睹的东西,很可能只不过是我们的错觉,很可能仅仅是窗口泻进的光线在某种作用下摇颤了一下、而那摇颤又反射到荧屏上。房间依然被沉默支配着,但其深度和重量较以前明显衰减和后退了。此刻,小鸟的叫声传来耳畔。若进一步打磨听觉,说不定会听见路上往来的自行车声、人们的交谈声、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声,甚至可能听见面包片烤焦的声音。充足的晨光无偿地清洗着世界每一个角落。年轻的姐妹在一张小床上紧密地偎依着,睡得悄无声息。除了我们,大概无人知晓此事。
6:43
“SEVENELEVEN”便利店内。店员手拿清单蹲在通道上检查库存。日语的hip-hop音乐正在播放。年轻的男店员。不久前在收款台从高桥手里接过购物款的店员。褐色头发,身材瘦削,看样子夜班干累了,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哈欠。音乐声中,哪里响起了手机铃声。他站起四下打量,通道也一条条察看了。没有顾客,店里除了他谁也没有,然而手机铃声仍执拗地久久响个不止。怪事!这里那里找到最后,终于在乳制品冷藏架上找到了手机。谁放在这里的手机。
得得,谁把手机忘在这种地方了!脑袋怕是出问题了!他咂了下舌,满脸无奈地拿起这个凉瓦瓦的劳什子,按下通话键贴在耳上。
“喂喂,”他呼道。
“也许你以为干得巧妙,”男子报以平板板的语声。
“喂喂!”店员吼了起来。
“可你逃不掉,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短暂的暗示性沉默之后,电话挂断。
6:50
我们成为一个纯粹的观点位于都市的上空。目力所及,无处不是正在苏醒的超大都市呈现的光景——涂以种种颜色的通勤列车开往各所不同的方向,把很多人从一个场所运往另一个场所。被运的他们既是具有千差万别的面孔和精神的人,又是集合体的无名部分。既是一个总体,又是单纯的零件。他们姑且巧用这种双重性,准确而迅速地完成早晨的仪式:刷牙,刮须,选领带,抹口红,选看电视新闻,同家人交谈,吃饭,排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