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45)

2025-10-09 评论

    在此醒来。
    堇真真切切地记得这场梦的所有细节,甚至可以直接画下来。唯独被吸人黑洞消失的母亲的面容却怎么也无从想起。母亲口中那关键话语也消失在虚幻的空白中。堇在床上死死咬住枕头,哭了一通。
    “理发匠不再挖洞”
    做完这个梦,我下了一大决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鹤嘴锄终于开始叩击坚硬的岩体,“咚!”我打算向敏明确表示我需求什么。不能让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永远继续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发匠那样在后院挖一个半深不浅的洞,悄声表白“敏啊,我爱你”。若那样做,我势必不断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黄昏势必一点点把我劫掠一空。我这一存在不久便将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为“一无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再无法付出什么了。现在还为时不晚。为此我必须同敏交合,必须进入她身体内侧。也想请她进入自己身体内侧,如两条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
    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实。
    “记住,人遭枪击必流血。”
    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是吧?
    是的。
    *
    这篇文章是发给自己的邮件。类似回飞镖:抛出,撕裂远处的黑暗,冷却可怜的袋鼠灵魂,不久又飞回我手中。飞回来的回飞镖已不同于抛出去的回飞镖,这点我明白。回飞镖,回飞镖。

    文件2
    现在是下午二时半。窗外世界如地狱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样白灿灿光闪闪。观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线,整个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已避开凶相毕露的阳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浓荫。甚至鸟都不飞。好在房子里凉爽宜人。敏在客厅听勃拉姆斯,身穿有细吊带的蓝色夏令长裙,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写这篇文章。
    “音乐不妨碍你?”敏问。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我这样回答。
    我顺着记忆的链条,再现数日前敏在勃艮第那个村庄讲的话。并非易事。她的话时断时续、情节与时间不断交错,孰在前孰在后,孰为因孰为果,有时很难分清。当然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记忆的阴谋的锋利剃刀剜开了她的肉。随着葡萄园上方的启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从她的脸颊退去。
    我说服她,让她开口。鼓励、胁迫、哄劝、夸奖、诱惑。我们喝着红葡萄酒一直讲到天明。两人手拉手寻找她记忆的轨迹,分之解之,重新构筑。问题是有的部分她横竖无从想起。一旦踏入那样的场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乱,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险地带。于是我们放弃进一步探索,小心翼翼离开那里,走向安全区。
    说服敏讲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发。敏非常谨慎,不让周围任何人——除去极个别的例外——觉察到她染发。然而我觉察到了。毕竟长时间旅行,每天朝夕相处,迟早总要看在眼里。也可能敏无意隐瞒。倘要隐瞒,她本应再小心些才是。估计敏认为给我知道也无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性格如此,没办法不开门见山。有多少白发?什么时候开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说,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问得什么病了不成,敏说不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
    我求她、恳求她讲给我听。我说凡是关于你的,什么都想知道,我也毫无保留地什么都告诉你。但敏静静地摇头。迄今为止她对谁都没讲过,甚至对丈夫都没告以实情。十四年时间里她始终独自怀揣这个秘密。
    但归根结蒂,我们就那件事一直谈到了天明。我说服敏:任何事情都应有讲出的时候,否则那个秘密将永远囚禁人的心。
    我这么一说,敏像眺望远方风景似的看着我。她眸子里有什么浮上来,又缓缓沉下。她开口道:“跟你说,我这方面没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们,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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