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她那样心潮澎湃,反而因为她过分强烈,令我变得冷眼旁观。
房子为我们夫妻的幸福祝愿祈祷,当然我很感激。不过,我还是从中看到房子自身的幸福,不无轻松地为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另外,我羡慕房子的幸福甚至含带着轻微的嫉妒。这一点也许与时子不尽相同。
海棠的花色并没有引起我故意作难的心理。房子之所以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恐怕是与恋人在一起的缘故。女儿看到海棠花时那温馨亲热的惊诧仿佛也传递到我心上。
“到树下去看看。不是说‘女人站立似海棠’吗?你也适当站一站。”我从折叠凳上站起来。
“应该是‘女人站立似芍药’。”
“是吗?人老如纸袋,装东西站不起。”
“已经装了栎叶糯米点心,站得起来。”妻子终于露出笑容地站起来。
站起来一看,仿佛听见一种遥远的空气振动的声音,好像是飞往海棠树的蜜蜂的嗡嗡声。再侧耳仔细倾听,从温润沉郁的声音里腾升起一种力量传进耳朵。
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一棵树开的花就能吸引这么多的蜜蜂。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观:不是花开树上,而是花与花之间没有空隙的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颜色浓于樱花而淡于桃花,如梅紫也如紫红,因为含带淡紫,显得温煦柔和。在阳光映照下,隐约显现出不同层次的浓淡。
时子在周围转了半圈,然后走进花下。我也走进花下。
海棠的树干像一把伞在我们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张开,从粗干长出细干,又从细干分出许多小核干,纵横交错的支干在芳花树荫下编织着重叠交叉的黑线。从树下看上去,已有不少绿叶,细小柔嫩却浓绿澄碧。花朵大多下垂,笼罩着黄昏前的一片宁静。花瓣也浓淡不一,花瓣尖梢颜色浓艳。
时子热泪盈眶。要是低下头去,泪水大概会顺着脸颊淌下来。
“走吧。”我先走出海棠树荫。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去,时子也从花下出来,却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花树。
我也抬头看花,却想起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的脸颊。
像被风吹拢过去一样,落花堆积在山脚下。那儿是寺院的坟地,落花描绘出排列在山脚下石塔基石的轮廓。
我走到山门时又回头看去,大杉树的阴影已经遮到院子边头,伸到海棠花上。大海棠树仿佛在吸收外界的东西,只有山脚融进薄薄的春阴。
从此以后,海棠花经常浮现在我的心间。妻子更是如此。
房子让我们去看海棠花,可以说获得意外的成功。我们甚至觉得海棠成了房子的象征,在背后谈论房子的时候,她的形象就会从海棠花丛中浮现上来;房子让我们回忆父亲的结婚、母亲与我的结婚这些往事时,眼前也会浮现出海棠花,多少慰藉温暖我的心。
房子和恋人一起观看海棠花,从中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我想,为了维护房子的幸福,我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
虽然也可以说是女儿的感伤情怀,但时子在观赏海棠时一定确确实实感到幸福,心里藏着这种海棠的记忆也确确实实是一种幸福。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幸福。我的幸福从来没有开放过海棠之花。
海棠将作为一种回忆留在我的脑海里,这种记忆与房子的记忆大相径庭,仿佛这不是一棵生长于世间的海棠,留给我的是遥远的虚幻的回忆。
例如,我就一直没告诉妻子从海棠联想到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脸颊,觉得羞于启齿。
妻子受到女儿的祝福,心头充满幸福;又从女儿现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里一高兴,就说要送女儿一套海棠花印染图案的婚宴礼服。
“你的礼物,人家能收吗?”
“怎么不收?房子还说让我参加她的婚礼呢。”
“房子这么说了?……”
“这孩子没爹,本人这么说大体也就行了,父亲要是活着,叫离家出走的母亲去参加婚礼恐怕不合适,父亲不在了,反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