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玻璃呢,它原来是什么呀?”
原来京子在手镜上边,还放了一面更小的镜子,那是携带用化妆盒里狭长方形的小镜子。京子曾经梦想过在新婚旅行时使用它,可是在战时,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没有用过它。
京子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携带用化妆盒,皮套儿发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自然里边也有面镜子。
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抚摸着京子的手说:“真可怜,简直像是个姑娘!”这决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对第二个丈夫来说,也许京子越近于处女越好吧,可是京子听到他这简短的话,突然涌出一阵剧烈的悲痛,由于这难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头无语,珠泪盈盈。也许她的丈夫认为这也是一种近于处女的表现吧。
京子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哭自己呢,还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确很难分清。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觉得太对不起新丈夫了,自己应当更柔媚地对待他才是呀。
“不一样啊,怎么差得这么远呢?”后来,京子这么说。可是说完了,她又感到这样说并不合适,不由得满脸飞红。她的丈夫好像很满意似的,说:“而且你也没生过孩子,对不对?”这话又触动了京子的痛处。
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使京子感到一种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个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
长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后,也使京子觉得像是她怀抱里的孩子。
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严格的禁欲又有什么用处呢。
“森镇,过去我还只是从火车的车窗子看到过……”新夫提起京子故乡的名字,又把京子楼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实,像是环绕在森林里的一座美丽小镇。你在故乡待过多久啊?”
“一直到女子中学毕业。当时曾被动员到三条军需工厂去劳动……”京子说。
“是啊,你的故乡离三条很近。大家都说越后的三条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肤这样细嫩。”
“并不细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领口的地方,这样说。
“因为你的手和脚都很细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细嫩的。”
“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开了。
“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会和你结婚。可以把孩子领来,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声说。也许丈夫自己有个男孩子。所以才这样说的吧。但作为爱的表白,这话使京子听起来觉得很别扭。丈夫为什么和京子做这长达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许考虑到家中有孩子,才这么体贴她吧。
丈夫有一个皮革很精致的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它和京子的比起来,要强多了,又大又结实,但是并不新了。不知是由于丈夫经常出去旅行还是不断拾掇的缘故,它发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终没有用过、发霉得很厉害的旧化妆盒。尽管如此,那里边的小镜子总算给前夫用了,给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放在手镜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烧化了,粘到手镜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谁也无从晓得原来是一大一小的两面镜子。京子也没有对谁讲过那奇怪的玻璃团儿原本是镜子,所以很难设想在场的亲属会猜得出来。
但是,京子的确感到,这两面镜子所映射过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烧成灰烬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体化为灰烬一样,那许许多多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镜台附带的那面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从此丈夫再也不肯让这面手镜离手,但是看来手镜对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护丈夫的胳膊和肩头,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轻的小镜子拿给了丈夫。
丈夫死前,映射在这两面镜子里的世界决不只是京子的菜园。它映射过天空、云彩和雪,映射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也映射过月亮,还利用它看过野花和飞鸟。有时人在镜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孩子们在镜中的庭院里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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