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190)

2025-10-09 评论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深深的沉默。一个疑问在我胸间膨胀,膨胀得堵塞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终于将其咽了回去。
    “记忆就那么重要么?”我问起别的来。
    “要看情况。”她轻轻闭起眼睛,“在某些情况下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烧掉了。”
    “因为对我已没有用处了。”佐伯手背朝上把双手置于桌面,一如少女的动作,“嗳,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画带走。”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190)》。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边,天上飘浮着雪白雪白的云絮,季节总是夏季。”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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